舒芜回忆早年在家塾里读惯了木刻的四书五经、石印的《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第一次看到上海亚东图书馆加新式标点且分段的《水浒》《三侠五义》之类,顿觉爽心悦目,被这种全新的阅读界面所吸引[57]。亚东图书馆借“五四”白话文运动之势,又配合胡适倡导的整理国故,先后推出古典小说标点本十余种,囊括了《水浒》《红楼梦》《儒林外史》《西游记》《醒世姻缘传》《镜花缘》《水浒续集》《三侠五义》《儿女英雄传》《老残游记》《海上花》《官场现形记》《宋人话本》等,大都屡屡重印。此类“闲书”比新文学受众更广,在“五四”以后无形中改变了新青年的阅读习惯与审美趣味。习惯了铅字、标点、分行的眼睛,自然看不进囫囵一片的木刻本或密密麻麻的石印本。
亚东版古典小说可以说开创了一种新的接受视域。据小说家吴组缃回忆,1922年他考入芜湖省立第五中学,在“五四”感召下,时常去代售新文化书刊的科学图书社巡视。在橱窗陈列的各式出版物中,亚东本的几种大部头白话小说分外打眼。当时新文学尚未普及,所谓白话文学在一般读者心目中,不是指鲁迅《狂人日记》之类,而是因新文化运动提倡白话文而声价陡增的明清章回小说。[58]
“五四”以前坊间刊印的旧小说,大都是布函线装、油光纸的石印本[59],密密麻麻,直书到底,只有圈点,概不分段。而亚东版古典小说系白报纸32开本,分精装、平装两种。平装本一律厚纸封面,上印一把火炬,连同书名题签,显得朴实大方。小说正文每面12行,每行36字,加入新式标点及分段后,版面宽疏,给人面目一新之感。[60]
在购入亚东版之前,吴组缃已是小说迷,他借阅的小说书多是残破的土纸木刻本;高小毕业时,借过石印本《金玉缘》,“推墙挤壁的行款,密密麻麻的字迹”,看得头昏眼胀,似懂非懂。亚东版较之他此前接触的小说书,从里到外都是截然不同的崭新样式:白报纸本,开本适中,每回分出段落,加入标点符号,行款疏朗,字体清晰,拿在手里翻阅,悦目娱心。吴组缃由此得到一个鲜明印象:这就是“新文化”![61]
1928年亚东版《水浒》第九版重排封面及目次
这些被“五四”召唤出来的新青年,不只被旧小说的情节所吸引,而且从小说中学习如何写白话:学它的词句语气,学它如何分段、空行、低格,如何打标点、用符号。吴组缃学作白话文,最初用作古文的老法子,找范文来反复念诵,揣摩它的句法、腔调。自从拜亚东版白话小说为师后,才摆脱记诵、临摹的积习,把白话文与口头语挂上钩来,在日常生活中体察周边人说话的语气、神态,进而走上小说创作之路。[62]
在反对白话文运动的杨钧看来,所谓“新文化”不过剿袭《水浒》及英文标点而已,二者之外,未见别有创制,不如名之曰“旧俗话”或“西文杂钞”。杨钧乃杨度之弟,受业于王闿运,曾赴日本留学,擅长书画、金石、诗文。[63]胡适等人提倡《水浒》,在杨钧看来,“其害正大,诲盗之罪,实不可辞”。他学过日文、英文,认为标点非中文所需:“日文之法,略似中文,语句之间,意致完足,不必另加标点;英文无‘焉’‘哉’‘乎’‘也’等字,故无标点,其意不周。今若于义无不备之中文,更加以不相干之赘物,实不免于佛头着粪,画蛇添足之讥。”[64]
顾颉刚认为“标点”一词似为胡适所创,五四运动后,汪原放点校诸旧小说,每每邀胡适作序,广告上颜之曰“新式标点”,“标点”一词遂通行于世[65]。事实上,胡适在文学革命以前多用“句读”及“文字符号”,而非“标点符号”。据胡适执笔的《请颁行新式标点符号议案》修正案,“标点”一词是采用高元的说法[66]。“标”即标记词句的性质种类,“点”即点断文句以表明各部分在文法上的位置和交互关系[67]。顾颉刚之所以认为“标点”一词为胡适所创,不完全是从词源学上考订,就社会效果而言,“五四”前后关于句读、标点的种种界说,都不及加入新式标点的旧小说有影响力。
亚东图书馆推出的这一系列古典小说标点本,从文本社会学的角度看,是“五四”新文化人与出版机构的协同作业。若将书籍本身视为一种表达方式,亚东版古典小说的文本形态凝聚了策划人、经营者、赞助人、句读者、校对者、印刷商、发行者的集体智慧[68]。让亚东版从诸多良莠不齐的坊间读本中脱颖而出的决定性因素,除了胡适、陈独秀两位文学革命的首倡者在戏台内喝彩外,“句读者”汪原放的工作不容小觑[69]。据鲁迅观察,1920年代出版界似已形成一种惯例:标点只能让汪原放,作序首推胡适之,出版交由亚东图书馆[70]。鲁迅之言虽暗含微讽,却道出亚东版在旧小说出版市场中的半垄断地位。
就阅读界面的重启(reset)而言,1920年亚东版《水浒》在中国现代出版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此书附有胡适的考证长文,开篇称汪原放点校的亚东版《水浒》是“用新标点来翻印旧书的第一次”,可视为新式标点符号的“实用教本”。胡适预言亚东版《水浒》在推行新式标点上发挥的作用比教育部颁行的法案还要大得多。不出所料,此书1920年初版即印行5000册,1928年重排9版,1931年13版,1948年印至15版,畅销不衰。
亚东版《水浒》以金圣叹七十回本为底本,却删去了金圣叹的眉批夹注。胡适称亚东版的好处就在“把文法的结构与章法的分段来代替八股选家的机械的批评”。他以为金圣叹用明末八股选家的眼光来逐句评点《水浒》,遂把一部《水浒》“凌迟碎砍”,成了“十七世纪眉批夹注的白话文范”[71]。然而分段及新式标点符号未尝不是将小说文本“凌迟碎砍”,嵌入一种“内置”的文法家的眼光?只是汪原放作为句读者的权限低于明清的八股选家及小说评点家,更不敌金圣叹点窜原文、据为己有的胆识。作为嵌入式读者(inscribed reader)[72],汪原放用标点、分段代替金圣叹的眉批夹注,为旧小说创造出一种新的可读性。
金圣叹评《水浒》,着眼于字法、句法、章法,意在阐发作者运思用笔之妙,指示弟子读书作文之法。如其所言,旧时读《水浒传》,“便晓得许多闲事”;经其批点,读者胸中添了若干“文法”[73]。金圣叹逐句评释,指引读者体察文心,看“是何文字,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如何直行,如何打曲;如何放开,如何捏聚;何处公行,何处偷过;何处慢摇,何处飞渡”[74]。胡适仗着新文化之权势,想用“八股选家”的帽子压倒金批,代之以“文法的结构与章法的分段”。他举小说第五回“鲁智深火烧瓦官寺”中的一段,论证新式标点的好处。按刘半农藏金圣叹批改贯华堂原本《水浒传》[75],此段格式如下:(www.xing528.com)
智深走到面前、那和尚吃了一惊(写突如其来,只用二笔,两边声势都有)跳起身来、便道请师兄坐、同吃一盏、智深提着禅杖道(禅杖七)你这两个、如何把寺来废了、那和尚便道、师兄请坐、听小僧(其语未毕)智深睁着眼道你说你说(四字气忿如见)说在先敝寺(“说”字与上“听小僧”,本是接着成句。智深自气忿在一边,夹着“你说你说”耳。章法奇绝,从古未有)……[76]
这段文字穿插之妙,被金圣叹视作“夹叙法”的范例,谓急切里两个人一齐说话,须不是一个说完了,又一个说,必要一笔夹写出来[77]。如“听小僧说”本是一句,硬被鲁智深的“你说你说”打断,活写出人物的性急与气忿。亚东版删去金圣叹批语,代以新式标点:
智深走到面前,那和尚吃了一惊,跳起身来便道:“请师兄坐,同吃一盏。”智深提着禅杖道:“你这两个如何把寺来废了!”那和尚便道:“师兄,请坐。听小僧……”——智深睁着眼道:“你说!你说!”——“……说:在先敝寺……”
在胡适看来,这样点读“便成一片整段的文章,我们不用加什么恭维施耐庵的评语,读者自然懂得一切忿怒的声口和插入的气话;自然觉得这是狠能摹神的叙事;并且觉得这是叙事应有的句法,并不是施耐庵有意要作‘章法奇绝,从古未有’的文章”[78]。亚东版加入新式标点,用两个省略号、两个破折号来表示金圣叹所谓的“夹叙法”,并非“一片整段的文章”,而是被标点符号“凌迟砍碎”的文章;读者也未必能“自然懂得”“自然觉得”,而是在标点符号的提示下,领会作者的叙事技巧。
亚东版《水浒》第五回及所用句读符号说明
胡适征引的瓦官寺一节到底有没有“章法奇绝”之处呢?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论及七十回本《水浒传》,以鲁智深诘责瓦官寺僧一节为例,说明金批本字句上“亦小有佳处”。对于“听小僧说”之断句,鲁迅通过与百回本、百十五回本的比对,得出的结论是:“圣叹于‘听小僧……’下注云‘其语未毕’,于‘……说’下又多所申释,而终以‘章法奇绝从古未有’誉之,疑此等‘奇绝’,正圣叹所为,其批改《西厢记》亦如此。”[79]鲁迅认为所谓“章法奇绝”乃出自金圣叹之改窜,这一看法暗含与胡适的对话。《小说史略》随后引胡适之说,解释金圣叹腰斩《水浒传》的原由。而胡适《〈水浒传〉考证》则认为金圣叹没有必要假托古本、窜改原本。[80]
通俗小说研究者孙楷第亦通过版本对勘对所谓“章法奇绝”提出异议。从《水浒传》的版本系统上看,孙楷第认为金圣叹的七十回本出自袁无涯刊百二十回本,若将金圣叹本与袁无涯本及百回本对勘,其文字上的出入,孙氏判定皆金圣叹窜改,金批中所斥之“俗本”实乃旧本[81]。以瓦官寺这一段为例,袁本、百回本均作:“那和尚便道:‘师兄请坐,听小僧说。’智深睁着眼道:‘你说!你说!’那和尚道:‘在先敝寺十分好个去处。’”“听小僧说”四字连成一句,在孙楷第看来,“叙事明白平妥,并无所谓章法奇绝者”,金圣叹“专在字面上弄狡狯”,故意将“听小僧”与“说”字断开,才造成“章法奇绝”的叙事效果。
金圣叹称《水浒》这一回“突然撰出不完句法乃从古未有之奇事”,不止“听小僧说”一例,又如鲁智深再回香积厨,见“这几个老僧方才吃些粥,正在那里”。“正在那里”如何,却未写下去,因鲁智深来势汹汹,遂在“正在那里”四字下忽然收住。金圣叹由此发挥道:“‘正在那里’下,还有如何若何,许多光景,却被鲁达忿忿出来,都吓住了。用笔至此,岂但文中有画,竟谓此四字虚歇处,突然有鲁达跳出可也。”这五十余字的批点,在亚东版中仅用一省略号代替,以示语意未尽,至于读者能否脑补出“正在那里”以下的“许多光景”,能否从这六个点中窥见鲁智深的气势,端赖个人的想象力。
掌故家徐凌霄将金圣叹的批点比作西洋镜,原书好比一张画片,书里的景物本是立体的,画却是平面的,用镜子一照,使凸者凹者、远者近者、动者静者,一齐把真像送入观者的双目。《水浒》若卸掉金批这面镜子,读者未必能把书中的好处看得那样透彻完备,徐凌霄以为金圣叹的批点给新式标点诸多提示,但自诩体系完备的新式标点未必能穷尽金批之妙处[82]。例如《水浒》第四十四回“石秀智杀裴如海”,写裴氏做贼心虚,打探石秀来历,石秀道:“我么(句)姓石(句)名秀(句)金陵人氏(句)。”仅十个字,金圣叹断为四句,以彰显“拼命三郎”咄咄骇人的势头。亚东版的断句,或受到金批本的提示,石秀道:“我么?姓石,名秀!金陵人氏!”汪原放用一个问号、两个叹号来摹拟石秀咄咄逼人的语气,但这一别致的断句法显然承袭了金批本。
传统的读者接受理论,总把读者想象成被动的偷窥者,而德·塞托(de Certeau)将读者比作擅闯他人领地、顺手牵羊的窃贼[83]。像金圣叹这样“心怀不轨”、技艺高超的读者,打着“古本”的幌子,大张旗鼓地腰斩文本,并闯入(poaching)字里行间,暗动手脚,将他人文字“窃为己有”。因此读金批《水浒》,是圣叹文字,非《水浒》文字。亚东版删去金批,胡适斥之为八股选家的眼光,却不小心跌入金圣叹布下的文字陷阱。
亚东版《水浒》借白话文运动之势一炮打响,市面上已难寻金批本[84]。钱穆晚年借评施耐庵《水浒》及金圣叹批注,为五四新文学纠偏[85]。钱穆作此文,处处以胡适为靶子。首先反对活文学与死文学之分,以为文学当论好坏,不计死活;好文学自有标准,不专在通俗易晓,因习俗善变,俗外有俗,通于此,未必通于彼。其次主张“文成于难”,通俗易懂的未必是好文章[86]。钱穆自称由金批《水浒》窥见古文辞之堂奥,遂开于书无所不窥之势。钱穆为金圣叹打抱不平,意在隔山震虎,质疑文学革命的理论预设。亚东版《水浒》被胡适树为“白话文范”,金圣叹批注本的没落,在钱穆看来不仅是《水浒》迷的损失,也遮蔽了由金批上窥古文辞之妙的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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