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白情的写情诗多表达某种类型化的情感,不纯粹是个人情绪的抒发。如《草儿》里的寄怀赠别之作,肯定不算正宗的抒情诗。梁实秋对这类诗的看法是:
送别诗本难做得好。敷衍应酬的作品,不消说是不值一顾的;即是确实感到惜别的情绪,必欲一吐为快的时候,还得要经过几番心里的酝酿,艺术的推敲,才能写得有声有色。因为送别的情绪本来是浅薄一类的情感;中国式的诗人特别的喜欢作这种诗,早把调子作滥了。浅薄的情绪当然不会生出多么浓厚的诗味,但若再把戕贼情感的理性的文字和道德的议论夹杂进去,那就如同在薄酒里羼凉水一般了,还有半点诗味么?[27]
梁实秋不仅否定了送别诗的社交功能,还贬低其传达的情感类型,他用“诗味”这样含混的批评术语,无非是想把说理、议论蒸发干净后,以维护抒情诗的醇粹性。
康白情的送别诗,历来不受重视,除《送客黄浦》以外,几乎不见于各类新诗选本,在评论家眼里,或该“一概删汰”才是。《草儿》收录的53首新诗中以“送”“别”为题的共9首,慰问吊唁性质的有3首,还有一首长篇集会诗,这些诗的写作、发表、入集情况如下:
①许德珩,字楚僧。对读罗家伦《往前门车站送楚僧赴法》(《新潮》第2卷第3期)、《在上海再送楚僧》,收入《分类白话诗选》。
②对读王光祈《去国辞》(1920年4月7日从海防寄上海,《少年中国》第1卷第11期);左舜生《送若愚时珍赴柏林剑翛赴巴黎》(1920年4月11日《时事新报》“学灯”栏),黄仲苏《送会友魏时珍王若愚陈剑翛许楚僧赴欧留学》,收入《分类白话诗选》。
③对读康白情《悼翟蕴玉》:“过去游踪时在目;案头遗照转相亲。萍花鱼子成诗谶,哭尔汪洋不返人!”(1922年9月7日,收入《河上集》)
④对读孟寿椿《狱中杂诗》(《少年中国》第1卷第3期)。
①对读康白情《扫叶楼雅集》(七绝,1919年12月12日,南京扫叶楼)、《鸡鸣寺雅集》(七绝,1920年6月12日,南京鸡鸣寺)。
康白情这些寄怀赠别之作,若放在诗集中读,脱离了当时的具体情境,在局外人看来,未免有些无聊。要让应酬交际之作生动起来,只有把它们放回送别的场景中,而要获得依依惜别的现场感,不得不从这类诗发表的原刊中找寻线索。试想传统送别诗一般是在小圈子内以抄本形式传阅,随后收入诗集刊行于世。报刊媒介兴起后,送别诗可以在同人杂志上公开发表,不一定非得投递到离别者手里。
康白情这类诗大都是写给少年中国学会同人的,原载《少年中国》月刊,因此可利用同期发布的“学会消息”拼贴出这些送别诗的人事背景。“学会消息”这个栏目包括两部分,一是“会务纪闻”,报告同人行踪、学会组织的种种活动及内部人事变动;二是“会员通讯”,同人间的书信往来,或交流生活近况,或探讨社会问题。此外,康白情送别诗的前后,可能还有其他少中同人的同题之作,或被送者的辞别诗。因此,康白情的送别诗在《少年中国》杂志中并非孤立的文本,在这些诗的上下四旁,可以找到应和之作及不同类型的注脚。
康白情送别诗的传播范围,主要是少年中国学会。“少年中国”这个群体是怎样聚合起来的?康白情认为:“一种杂志,他的著者只是以知识为单位结合拢来的,而其中没有盛情和意志的作用,无论怎么样,他也是一个半身不遂的。”[28]在他看来,《少年中国》可免除“半身不遂”的毛病,因少中不只是知识的结合,更是“盛情和意志”的粘合。在“盛情和意志”的背后,还有地缘与学统。少中正式成立时,国内外会员共42人,其中川籍27人,占一半以上,并且7位发起人中除李大钊外,均是四川人[29]。康白情加入少中,既有同乡之谊,又有北大背景。北京既是少中总会所在,北大的活跃分子康白情当然是少中极力罗致的对象。
少年中国学会部分成员摄影,前排左一为康白情
川籍、北大的双重出身,使康白情轻松地迈过了少中的门槛,事实上,要成为少中的一员,并不是这么轻易的事情。少中征求成员时,条件相当苛刻,明文规定要会员五人介绍,经评议部认可,方能入会[30]。少中对介绍者的人数要求高于其他社团,无形中制约了它的发展。但这种自我限制,多少是有意为之。其征求会员的标准有三:“纯洁”“奋斗”“对于本会表示充分同情”[31]。以“纯洁”为先决条件,最能体现少中同人的自我期许。
少中要求的不仅是道德上的纯洁,更是政治上的纯洁[32]。“五四”前后能在政治上保持纯洁的新势力唯有学生群体。学生身份的纯洁,是相对于民初丧失社会信用的武人、政客而言的。凡与政党政治打交道者都是不纯洁的,这是当时知识阶层的一般看法。少中在政治方面对成员有严格限制,会约第十四条规定,会员如“与各政党有接近嫌疑,因而妨害本学会名誉”,由评议部提出警告,劝其从速悔改;第十五条进而规定成员入会后又加入其他党系,经评议部调查核实,召集临时大会表决,由学会宣告除名[33]。少中对政党政治的排斥,早期还能唤起多数成员的认同,等五四新文化落潮后,重整旗鼓的政党政治开始大规模吸纳新生势力,少中成员作为学生群体的菁英,难以在政治立场上保持一致。少中的政治洁癖,反倒给自己埋下了精神分裂的隐患。
素有政治抱负的康白情,对少中的政治洁癖,一直心怀不满[34]。他在学会中实际承担的事务有限,不能算是少中的“忠臣”。《少年中国》创刊时,康白情被推举为编辑部副主任,协助主任李大钊的工作[35]。事实上,当时康白情正穿梭于北京、上海、南京、杭州之间,为全国学联的事务奔忙,无暇顾及月刊的编辑,具体事务由执行部主任王光祈代理。1920年4月,王光祈赴美留学,临行前重组编辑部,决议由李大钊、康白情、张崧年、孟寿椿、黄日葵共同负责[36],月刊上也登出启事,谓“凡有关编辑事务请与北京嵩祝寺八号康白情君接洽”[37]。然而康氏坦言,从接手《少年中国》到出国这半年,他还是奔走四方,对编辑事务始终未能尽力,主持者实为张、孟、黄三人。
康白情与少中同人的连带感,不是在共事中形成的,而是用新诗来传达。他的送别之作,始于《送客黄浦》,终于《别少年中国》,充分发挥了“诗可以群”的功能。《送客黄浦》是康白情诸多送别诗中唯一被经典化的,不仅收入《分类白话诗选》,也被朱自清选进《中国新文学大系》。梁实秋虽看不起《草儿》集里的送别诗,却称“《送客黄浦》一首,可推绝唱。意境既超,文情并茂”[38]。王哲甫《中国新文学运动史》盛赞康白情这首《送客黄浦》“写离别的情绪不亚于王维的《渭城》送别诗”[39]。为何选家、评论家、文学史家在康白情的送别诗中独独青睐这一首?《送客黄浦》写于1919年7月18日,最初发表在8月15日出刊的《少年中国》第1卷第2期上。同期登载的康白情致王光祈、曾琦信中,交代作诗缘起:
(七月)十七日在梦九处会着白华、寿昌和家钺。寿昌和家钺是新从日本回来的。黄介民君因为他们当晚又要回湖南,约我们在李[半]淞园给他们饯行;日葵、枚荪、梦九都在座。席后我们送他们到码头。那船不能按期开了,我们直谈到十二点钟才分手——是很亲热、很留恋的。第二天我做了一首《送客黄浦》的诗,就是纪这件事;特寄来作第二期《少年中国月刊》的补白。[40](www.xing528.com)
饯别之地半淞园位于黄浦江畔,临近码头,1918年由邑绅姚伯鸿拓建为营业性的私园。园主仿效《芥子园画谱》的山水格局,将黄浦江水引入园中,用杜甫“剪取吴淞半江水”句意命名[41]。园内山水相依、楼阁错落、树密花繁,是沪上文人结社聚会的理想场所,与北京中央公园的来今雨轩类似,少中同人也喜在此处活动。此次送别的是少中的两位东京会员:田汉(寿昌)、易家钺(君左),当晚在座的张尚龄(梦九)、宗之櫆(白华)、黄日葵(一葵)、周炳琳(枚荪)也都是少中核心成员。
康白情称他作诗的目的是记“送客”之事,但“送客”只是这首诗的外在框架,镶嵌在内的还是“黄浦”的风景:
我们都攀着缆——风吹着我们的衣裳——
站在没遮栏的船楼边上。
黑沉沉的夜色,
迷离了山光水晕,就星火也难辨白。
谁放浮灯?——仿佛是一叶轻舟。
却怎么不闻桡响?
……
这中间充满了别意,
但我们只是初次相见。
这一节的首尾两行反复出现,的确在记“送客”这件事。康白情先用寥寥几笔勾勒出“我们”的剪影,接着在“没遮栏的船楼边上”铺开一幅迷离的黄浦夜色。诗人顺手调用他最擅长的写景手法,在“黑沉沉”的底色上,捕捉微弱的光影变化,由此引出一串联想,或说声色的幻觉。这跟他在《日观峰看浴日》中对日出前的夜色的描摹,如出一辙。康白情这首诗,名为“送客”,实写“黄浦”,是在写景诗而非送别诗的系统内被接受的。
梁实秋把《送客黄浦》誉为“绝唱”,他唯独厌烦这几句议论:
我们都谈着——
谈到日本二十年来的戏剧,
也谈到“日本的光,的花,的爱”的须磨子。
“我手写我口”是初期白话诗文创作的理想。康白情这里只是象征性地撮录了“我们”谈话的内容,在他不太用力经营的诗作如《答别王德熙》中,会大段引述临行赠言,后者方才贯彻了作诗如作文、作文如说话的原则。
紧接下来的数行,突然出现一个不和谐的镜头:
我们都互相的看着,
只是寿昌有所思,
他不曾看着我,
也不曾看着别的一个。
所谓“别意”是在主客间的交谈、对视中酝酿而成的,而田汉似乎脱离了“送客”的情境,堕入游离的状态(“有所思”),拒绝与同伴的眼神交流。康白情以诗人的敏感觉察到田汉的游离,并把交流遭遇的阻隔诚实地记录下来,这是格套化的送别诗不可能容纳的内容。同是诗人,田汉疏离的姿态,更符合我们对新诗及新诗人的想象:诗人总是独在的,他的视线不会投向身边的某一个,所以新诗不是写给某个人的,而是写给自己或所有人的诗。
《送客黄浦》可看作嵌套在送别诗里的写景诗,在康白情后来的送别诗中,风景的描摹被压缩成形容词,黄浦的风波退为背景,送客的戏份大大上升,送别之客也由浮雕式的群像具化为面目清晰的个体。康白情在《少年中国》上发表的第二首送别诗是赠予少中发起人曾琦(慕韩)的。同期的“会务纪闻”刊出评议部主任曾琦辞职,由上海赴法留学的消息[42]。按少中惯例,“在沪会员宗之櫆、魏嗣銮、张尚龄、康白情、黄日葵、陈宝锷、周炳琳、沈君怡等开饯别会欢送曾君并摄影纪念”[43]。康白情于饯别当日作成《送慕韩往巴黎》,开头是:
慕韩,我来送你来了!
这细雨粘尘
正是送客的天气。
这样的风波——
我很舍不得你去;
……
“这样的”风波究竟如何,诗人并未展开描写,而用破折号带出离情别绪。诗中一再出现第二人称“你”以及“慕韩,……”这样的呼语,造成书信体似的亲密感。在这种对话关系中,即便要插入风景描写,也得靠“你看”这类词引导[44]。与《送慕韩往巴黎》同日写就的《慰孟寿椿》也采用书信体的口吻,还截取了一段书信为序。这段信拆开来就是诗的一部分,而诗本身就是信的延伸,不妨看作分行的慰问信[45]。在康白情这里,新诗可代替书信的功能,成为与友人沟通的工具。
《送慕韩往巴黎》又见于上海《时事新报》“学灯”栏。郭沫若对白话诗的最初印象即来自康白情的这首诗[46]:
那诗真真正正是“白话”,是分行写出的“白话”,其中有“我们喊了出来,我们做得出去”那样的辞句,我看了也委实是吃了一惊。那样就是“白话诗”吗?我在心那里怀疑着,但这怀疑却唤起了我的胆量。[47]
康白情凭个人才情为白话诗勾勒出一个基本轮廓。真正的白话诗,就是“分行写出的白话”,就是喊出自己的心声。这种将信将疑的震惊体验,让郭沫若开始了他目空一切的大胆尝试。遗憾的是,《草儿》修正三版时,康白情删去这首诗[48],不仅抹掉了他与郭沫若的这段因缘,也遮蔽了早期白话诗的雏形。白话诗当然不止于“分行写出的白话”,但白话诗无限的可能性正包含在这条最原始的边界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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