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历史现场,与胡适追述的文学革命前史交错并行的另一条故事线索,是科学共同体的诞生史[25]。胡适文学革命的主张,与其说是被偶然的个别之因“烘逼”出来的,不如说是被科学救国、实业救国的强势话语催逼出来的。以科学社的诞生史为参照,“逼上梁山”的故事或许有另一种讲法,在一个个“偶然”背后,真正起作用的结构性因素是:“科学救国”与“文学救国”这两种志业选择在清末民初留美学界的地位升降。
1914年6月胡适“室中读书图”,任鸿隽摄;题诗云:“异乡书满架,中有旧传经。”同页日记载赵元任、杨铨、任鸿隽等人发起《科学》月刊事
图片来源:《亚东遗珍》
1917年6月胡适归国前夕,作诗纪念他留美时期的一段文学因缘,自称“数年来之文学的兴趣,多出于吾友之助”,若无任叔永(鸿隽)、杨杏佛(铨),定无《去国集》;若无任叔永、梅觐庄(光迪),定无《尝试集》[26]。任、杨是与胡适诗词唱和的“伴当”[27],任、梅则是将胡适“逼上梁山”的论敌[28]。
梅光迪、任鸿隽、杨铨留美时期合影(从左到右)
图片来源:《啼痕:杨杏佛遗迹录》
三个朋友中,任鸿隽一身兼二任,既是胡适的诗友又是他的劲敌。虽然任鸿隽在文学革命发生史中看似只是一个友情客串,其留美时期的活动以科学社为中心,但若回到这班朋友赋诗论文的现场,任的文学热情丝毫不输胡适[29],其诗文修养甚至在胡之上[30]。胡适曾对任鸿隽夸口说,“寄此学者可千人,我诗君文两无敌”[31],承认任鸿隽是“留学界中第一古文家”[32]。若以旧风格含新意境而论,任诗的水平亦远超胡适。只是“文学”在任心目中,不过是自娱、酬人的“小技”,而非救国之正途。
与任、胡二人关系密切的陈衡哲晚年回忆[33],留美学生受戊戌政变、庚子国难的刺激,大都有实业救国的志愿,1914年秋她赴美读书,那时留美学界“正激荡着两件文化革新的运动”,其一是胡适提倡的白话文运动,其二是任鸿隽提倡的科学救国运动[34]。这段回忆未免有倒放电影之嫌,胡适的白话试验在朋友圈中处处碰壁,系孤军作战,并未在留美学界形成“运动”;实业救国、科学救国倒代表了多数留美学生的心声。[35]
同为留美学界的风云人物,任鸿隽与胡适志趣各异,他们在文学上颇多交集,然而文学在二人志业规划中的位置迥然不同[36]。如胡适写给任鸿隽的赠言“君期我作玛志尼,我祝君为倭斯韈”[37],自注云:“玛志尼Mazzini意大利文学家,世所称‘意大利建国三杰’之一也。倭斯韈Wilhelm Ostwald德国科学大家。”[38]胡适另一位“做诗的伴当”杨铨,也是科学救国、实业救国的信奉者[39]。他在写给胡适的赠别之作中表明自己的志向:“名山事业无分,吾志在工商。不羡大王(指托辣司)声势,欲共斯民温饱,此愿几时偿。各有千秋业,分道共翱翔。”[40]
重实学、轻虚文,是清末民初留美学界的普遍风气[41]。陈衡哲称那时的青年深受“实业救国”宣传的影响,总以为救国的根本不在政治,而在科学与教育、实业与学问[42]。科学救国、远离政治是留美学生的总体取向,而文学非救国之急务,虚文更是导致中国积贫积弱的病根。以留美学界的整体氛围为参照,胡适“为大中华,造新文学”的誓言,确实是与众不同的志业选择。从“文章真小技”到“文章革命何疑”,胡适的态度转变折射出文学革命被科学救国的强势话语“烘逼”出来的前史。[43]
任鸿隽、梅光迪、胡适、杨铨留美时期合影,任鸿隽题诗。图片来源:《亚东遗珍》
在留美出身的社会学家潘光旦看来,留学生好似园艺家用嫁接法培育出来的杂交品种。作为东西文化的“凑体”,留学生是一种极复杂的社会动物:明明是甲文化甲种族的产物,却不能不在乙文化乙种族内作相当之顺应。日常生活里种种琐碎的顺应功夫,比繁重的课业更难对付。不无悖论的是,当留学生在乙文化乙种族作顺应之际,又不能不时时反顾自身的文化母体,以免顺应过度,绝了将来的后路。[44]
清末民初对留学生的期许,不一定以学为主[45]。出洋留学大都为求专门知识,然而遭逢乱世,学非所用。留学生归国后产生的社会影响,不全靠从书本或课堂上习得的专门知识。曾任《留美学生季报》总编辑的张宏祥认为留学界应担负革新思潮之责,“虽吾人分科专攻,各有所职,而革新思潮之责,实为吾人所同。以吾人寄迹异邦,见闻较广,知彼知己,优劣易判故也”[46]。留学生要成为一种“文化导力”,除了一定的知识储备,更倚赖其在留学期间与异文化接触,不知不觉所形成的种种思想观念与行为习惯。这些从日常琐碎的顺应功夫中养成的观念与习惯,不仅暗中左右着留学生自身的生活轨迹,势必波及身外之社会,形成某种新的风气或思潮。[47]
1910年代留美学界重实学、轻虚文的风气,源于对国内形势的误判,以为民国肇始,百废待举,摧枯拉朽的破坏时代业已过去,即将迎来全方位的建设时代。建设时代亟需专门知识、实用技能,而非蹈空之学。然而民初留美学生期盼的建设时代似乎仍遥不可及,从政治、经济、思想、文化各方面看,破坏时代有方兴未艾之势,隐然有更大的破坏要来。1917年胡适在归国日记中感叹“数月以来,但安排归去后之建设事业,以为破坏事业已粗粗就绪”;“何意日来国中警电纷至,南北之分争已成事实,时势似不许我归来作建设事”[48]。
1911年《留美学生年报》创刊号介绍美国留学界情形,强调“建设主义”是留美学界之一大特色。所谓“建设主义”有三重意涵:其一,留美学生多修实用之学,实用之学即建设之学;其二,美国为“大建设之国”,建设精神处处可见,在此留学不能不受此影响;其三,中国即将步入建设时代,铁路开矿政治法律,莫非建设事业[49]。美国为“大建设之国”,是留学生抵美之初的直观印象:
美国新创之国也,哥仑布未至之前,美土实红人游猎之所,一自欧民移植,文化遂乃大兴。蔓草荒榛,悉成沃壤;崇岭峻谷,举作重城。举地铁轨,作龙蛇之走;连云巨厦,干霄汉而矗。若电机,若铁道,举此等等,无一非近百年内发生之物。[50]
新兴之国、新辟之土,事事待建设,不可不重实用之学。故美国人多务实,立说以致用为归,其特长不在理想之学。若论理想之学,美国不及英德法等老牌帝国;若论实用之学,英德法皆不及美国。美国既以工程实业立国,中国赴美留学者自然以选修专门工程及实业者居多。据1911年留美学界之专业统计:
一、选修人数25人以上
通常大学科50人,铁路工程50人,农业38人,科学34人,矿学27人
二、选修人数15—25人
商业23人,机器工程23人,化学工程19人,电学工程15人,理财15人
三、选修人数5—15人
法律12人,政治11人,教育10人,化学9人,造船8人,医学6人,语言6人
四、选修人数1—5人
神学4人,哲学3人,音乐2人,牙医1人,森林1人,建筑1人[51](www.xing528.com)
此种择业取向反映出辛亥革命前后留美学生的时代认知与自我定位。胡适留美之初即发现“此间吾国学子大半习Engineering(工程),虽亦有一二俊乂之士,然余子碌碌,无足与语者,国文根柢尤浅”[52]。据他观察,“留美学生中好学生甚多,惟人才则极寡,能作工程师、机械匠者甚多,惟十之八九皆‘人形之机器’耳”[53]。
胡适赴美之初的志业选择,亦受制于留美学界重实学、轻虚文的总体氛围。若论性之所近,胡适更亲近文学,然而受实业救国思潮影响,1911年初他给好友许怡荪写信道:
弟初志习农,后以本年所习大半属文学,且自视性与之近,颇有改习arts之意,今则立定志向,不再复易矣。其故盖以弟若改科,必专习古文文字,然此是小技,非今日所急。……“文学救国”,今非其时,故不欲为。[54]
胡适违背个人性情,立志学农,因此时在他心目中“文章真小技,救国不中用”[55]。在国将不国的压力下,胡适把“文学”搁在次之又次的位置上,申言“今日第一要事,乃是海军,其次则陆军之炮弹,其次则大政治家,大演说家,皆可以兴国,至于树人富国,皆是末事”[56]。在实学与虚文之间,取实学;在实力与实业之间,取实力;在硬实力与软实力之间,取海军及陆军炮弹代表的硬实力。这虽是胡适一时过激之言,却也表明“文学”被排除在救国之急务以外。
以文学为志业,在清末民初信奉实业救国的留美学界要承受相当大的心理压力,这从胡适的好友梅光迪身上看得尤为明显。梅光迪性情孤傲,不善交际,始终与留美学界格格不入,其在日常琐碎的顺应功夫上远逊于胡适。留美之初梅光迪对文学的态度亦颇纠结,既以自家的诗文修养为傲,又不肯以文士自居。他曾向胡适坦言,其“初来时亦欲多习文学,而老学生群笑之,以为文学不切实用,非吾国所急,今始知老学生之不可靠矣”[57]。“老学生”对文学的轻蔑,给胡、梅二人在择业上造成或明或暗的心理压力。梅光迪为文学辩护的策略是强调“文以人重”[58]、学以文传,他声明“愿为能言能行、文以载道之文学家,不愿为吟风弄月、修辞缀句之文学家”[59]。梅光迪觉察出胡适受实业救国思潮的影响,“年来似有轻视文人之意”,故屡次在书信中为自己的文学观辩解。
梅光迪虽不愿以“文士”自居,但他始终视胡适为“文士”。胡适赴美留学之际,梅于临别赠言中称文学乃余事,期待胡适学成归国缔造共和,“焉知事功不能与华盛顿相映”?[60]当胡适转修哲学时,梅光迪极表赞成,谓治哲学者尤当治文学,胡适之改科“乃吾国学术史上一大关键”,望其“将来在吾国文学上开一新局面”[61]。
1915年胡适在送梅光迪往哈佛大学的赠别诗中,第一次用“文学革命”这个词。这首送别诗引发的争论,被胡适叙述为文学革命的导火索。尤堪玩味的是,在“文学革命其时矣”这句宣言的前后,两次出现“梅生梅生勿自鄙”。胡适劝梅光迪“勿自鄙”,其实也是给自己鼓劲打气。“文学革命其时矣”的宣言,由“梅生梅生勿自鄙”引逗出来,令其“自鄙”的压力源自民初留美学界崇尚科学、崇尚实力的风气:“同学少年识时势,争言‘大患弱与贫。吾侪治疾须对症,学以致用为本根’。”[62]
胡适《送梅觐庄往哈佛大学》,1915年9月17日胡适日记。图片来源:《亚东遗珍》
这首诗中夹杂了11个外来词,胡适自诩为“文学史上一种实地试验”[63]。这种“破体”的形式试验,可看作开门揖盗之举。“牛顿(Newton)”“客尔文(Kelvin)”“爱迭孙(Edison)”等与旧诗体极不协调的外来词,出自识时务为俊杰的“同学少年”之口,代表了“科学救国”的强势话语。“自言‘但愿作文士,举世何妨学培根(Bacon),我独远慕沙士比(Shakespeare)。岂敢与俗异酸咸,士各有志勿相毁’”[64],与其说是梅光迪的心声,毋宁说是胡适的自白。“士各有志勿相毁”不正暗示梅、胡二人以文学为志业,在“学以致用”的风气之下遭受的轻视诋毁?[65]
1916年当胡适酝酿“文学革命”之际,梅光迪宣布从今以后“与文学专业断绝关系”,只把文学当一种学问而非美术,借之发表人生哲学以为“救世之具”[66]。不同于胡适“为大中华、造新文学”的宏愿,梅光迪愈发趋重宗教、伦理、历史等方面,而不以纯文学家自期[67]。至于胡适召唤的文学革命,梅以为“吾辈及身决不能见”,“欲得新文学,或须俟诸百年或二百年以后耳”[68]。
在“逼上梁山”的故事中,梅光迪被塑造为文学革命的反对派。胡、梅之间的激烈争执,正缘于二人都以文学为志业,均为留美学界之“异端”。不愿与胡适正面冲突的任鸿隽,其对科学与文学的定位更符合留美学界的主流倾向。1914年任《留美学生季报》主笔的任鸿隽批评留学生“侈言建设而忘学界”,他将学界比作“暗夜之烛”“众瞽之相”,认为学界之有无关系国运之兴衰[69]。任鸿隽所言之“学界”是指“格物致知,科学的学界;而非冥心空想,哲学的学界”[70]。其“建立学界论”中已隐伏着科玄之争:
实质之学,譬如辟路于草莽而登高山,步步而增之,方方以进之,至其登峰造极,亦有豁然开朗之一日。玄想之学,譬犹乘轻气之球,游于天空,有时亦能达其所望,而与以清明之观,然迷离徜恍者十八九也。[71]
任鸿隽回顾自己的留学经历,谓东西方学术文化的差异在于科学之有无。他所谓的“科学”并非专门之学,而是“西方近三百年来用归纳方法研究天然与人为现象所得结果之总和”。任鸿隽视科学为西方文化之泉源,主张取法西方“莫若绍介整个科学”,“绍介科学不从整个根本入手,譬如路见奇花,撷其枝叶而遗其根株”[72]。有志于科学事业者,非但要深究专门之学,更要把握“为学之术”即科学方法。1914年任鸿隽在康奈尔大学与胡明复、赵元任、杨铨诸人发起中国科学社,随后创办《科学》杂志鼓吹科学救国。
作为《留美学生季报》的主笔,任鸿隽虽是“诗词栏”的顶梁柱,但在论说文中对“文学”颇有微词。他笔下的“文学”,并非literature的对应物,乃泛指语言文字之学。任鸿隽断言“中国无学界”,因“近世中国舍文人外,无所谓学者也”[73]。在他看来,中国数千年之学术思想史,不外乎一部“文学的”历史。“所谓文学的,非仅策论词章之伦而已。凡学之专尚主观与理想者,皆此之类也。”[74]
任鸿隽室内读书照
图片来源:Lincoln E. Patterson所藏
Foreign Students at Cornell University Scrapbooks
任鸿隽认为西方学术思想之精髓,即斯宾塞所谓“学事物之意,而不学文字之意”。中国治学之道,则专求文字之意,不顾事物之意[75]。若沉溺于“文字之意”,会陷入“以愈重文,乃愈略质;以愈略质,文乃愈敝”的恶性循环。未来的学术革命、思想革命,首要任务是纠正“好文之弊”,提倡“学问上之物质主义”[76]。“不以寻章摘句、玩索故纸为已足,而必进探自然之奥;不以独坐冥思为求真之极轨,而必取证于事物之实验。”[77]“文学”作为科学的对立面,在任鸿隽的建立学界论中,被认作导致中国学术“停顿幽沉”的痼疾。
留美时期任鸿隽虽以鼓吹科学救国自任,但并非如“老学生”那般轻视国文。他认为精研科学与注重国文并不矛盾,要传播科学知识,不可不通本国文学。文学如工匠之刀锯准绳,有斲木垛石、建筑室家之用,而非所以建筑之物;建筑之物乃求真致用之学,需借助科学方法[78]。换言之,任鸿隽对文学的肯定,是将其视为传播学术思想的工具,而非“学”之本体。
由于社会组织不完备,留学生归国后无用武之地,多随波逐流,泯然于众人。回国留学生之堕落,诚如赵元任打油诗戏言:
(一)“Te-th”功程师,迭俩勿行吹。转去大得法,教书。(用上海音读)
(二)实业并不难,只要在乎专。回去第一样,做官。
(三)四载苦经营,炎炎爱国诚。学成尽大义,结婚。[79]
留美学生专趋实业,回国后遭逢政治动乱,有实业人才而无实业以为用,如以杯水益巨海,泯然于若有若无之间。而国内思想界对留学生的期许,不止于工程师、专门家,而是作为一种文化引导力。要形成左右社会的文化引导力,除专业知识上的权威外,还需具备传播一己学术思想之能力。学者必须把基于专业知识做出的文化诊断,“翻译”成一般人听得懂的语言。留学生人数有限,要最大限度地发挥其社会功能,唯有通过著书立说,自达其意。就学术普及、思想流衍而言,文章非“小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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