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目连戏中,横死的女鬼在戏台上弯弯曲曲地走了个“心”字后,缓缓唱道:“奴奴本是杨家女,呵呀,苦呀,天哪!……”或是出于对这个“比别的鬼魂更美、更强”的女子的怜惜,鲁迅隐去女吊被卖入勾栏的经历,但仍为她勾出一副浓脂艳抹的脸孔,“石灰一样白的脸,漆黑的浓眉,乌黑的眼眶,猩红的嘴唇”,这是女吊用以魅惑人的手段,也是她生前无法卸去的假面。带着前世的污垢,女吊宁愿放弃“复仇女神”的尊荣,而以“讨替代”的方式,告别藏污纳垢之所在,干干净净重新做人。
较之在人与鬼的围观中娓娓诉说心曲的女吊,反而是鲁迅梦魇中那位为抚育孩子而出卖自身的母亲最终化身为复仇者。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的压迫,亲人的指责与诅咒,驱使这个垂老的娼妇迈出“耻辱的门”,赤裸地矗立于无边的荒野上,向天吐露非人间的“无词的言语”。她“伟大如石像,然而已经荒废的、颓败的身躯”更符合鲁迅心中的复仇者形象。[77]无论是被逼死于勾栏的女吊,还是出门卖娼、终遭背弃的母亲,都是挣扎于“黑暗的闸门”内的牺牲者。这些在薄暗中飘荡或于深夜里疾走的魂灵,牵引着鲁迅的目光,他以为自己未必会受到蛊惑,但又甩不掉她们,或许他根本就不曾逃出那个鬼影幢幢的国度。
在鲁迅这里,“黑暗的闸门”的重量来自传统文化,也来自他背负的鬼魂。[78]对二者的警觉,是鲁迅对内对外持续战斗的力量之源。由此可以理解刘半农由“趋时”转向“复古”以后,鲁迅为何深感愤懑。[79]昔日文学革命阵营里的并肩战斗者,如今却在打油诗中揪住“后进”青年试卷上的几个别字大做文章。鲁迅《“感旧”以后》一文援引刘半农对“倡化文明”的别解:“倡即‘娼’字,凡文化发达之处,娼妓必多,谓文化由娼妓而明,亦言之成理也。”以“娼”释“倡”,在鲁迅看来,是刘半农从“旧垒”中来,积习太深所致。[80]鲁迅对这一问题的敏感,缘于白话中残存的“古文习气”与思想上所中的“庄周韩非”之毒。摆脱不开这些“古老的鬼魂”,是鲁迅以“中间物”自居的原因。[81]
鲁迅、刘半农,一个至死戴着“战士”的面具,一个似乎过早地从“趋时”转向“复古”。但两人的大半生实则都在战斗中清洗自己:肩住“黑暗的闸门”,或彷徨于明暗之间;钻入“耻辱的门”,或迈过这道门槛回首“别一世”。“耻辱的门”或许是无法逾越的自我改写的限制,但也驱使着五四新文化人在成为部分的他者的同时成为自己。
[1]张爱玲:《谈音乐》,《苦竹》月刊第1期,1944年10月。
[2]汪晖在《预言与危机:中国现代历史中的“五四”启蒙运动》(《文学评论》1989年第3期)中提出,在缺乏统一的方法论基础、缺乏内在的历史和逻辑的前提下,是什么力量使千差万别的学说、个性各异的人们组成了一个“新文化运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参与者,在分明的歧异中保持着较之歧异更为分明的“同志感”,这种“同志感”是如何形成的?
[3]康伯度(鲁迅):《趋时和复古》,《申报·自由谈》1934年8月15日。
[4]胡风:《“五·四”时代的一面影》,《文学》月刊1935年第4卷第4号。
[5]刘半农在《半农杂文自序》(《人间世》1934年第5期)中反思个人与时代的关系,他认为个人思想情感的变迁,是受时代影响所发生的自然的变化,不必抹杀了自己专门去追逐时代。“时代中既容留得一个我在,则我性虽与时代性稍有出入,亦不妨保留,借以集成时代之伟大”。若完全抹杀小我的特性,时代的有无也就存疑了。
[6]刘半农在《半农杂文自序》(《人间世》1934年第5期)中反思个人与时代的关系,他认为个人思想情感的变迁,是受时代影响所发生的自然的变化,不必抹杀了自己专门去追逐时代。“时代中既容留得一个我在,则我性虽与时代性稍有出入,亦不妨保留,借以集成时代之伟大”。若完全抹杀小我的特性,时代的有无也就存疑了。
[7]半侬:《希腊拟曲·盗讧》,1915年6月作,《中华小说界》第2年第10期,1915年10月;收入《半农杂文》第一册(北平,星云堂书店,1934年),改题《两盗》(拟拟曲)。上海卖文时期,刘半农所作《欧陆纵横秘史》《黑枕巾》《猫探》《帐中说法》等翻译小说,以“小说汇刊”的形式由中华书局出版。在中华书局1914至1916年间刊行的《中华小说界》上,几乎每期都有他翻译或创作的中短篇小说,此外,他还有部分作品散见于《礼拜六》《小说海》《小说大观》《小说月报》《中华学生界》《中华妇女界》等刊物上。在正式加入新文学阵营后,仍陆续有少量的小说译作登在《小说大观》《小说海》《小说画报》等刊物上,所以,《我之文学改良观》中刘半农在批判“鸳蝴派”的同时仍不得不承认自己亦曾是“红男绿女”小说家之一员。
[8]1917年10月16日刘半侬致钱玄同信,《刘半农研究资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35—136页。
[9]启明(周作人):《希腊拟曲二首》,《中华小说界》1914年第10期。译者小序云:“拟曲者亦诗之一种,仿传奇之体,而甚简短,多写日常琐事,妙能穿人情之微。”
[10]刘半农:《记砚弟之称》,《双凤凰砖斋小品文》(五十四),《人间世》1934年第16期。
[11]参见彼得·L. 伯格、托马斯·卢克曼:《现实的社会建构:知识社会学论纲》,第三章“作为主观现实的社会”,吴肃然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193—197页。
[12]1917年10月16日刘半侬致钱玄同信。
[13]1920年9月19日钱玄同致周作人信,《钱玄同五四时期言论集》,沈永宝编,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8年,第207页。
[14]刘半农自称“摆伦”(拜伦),据周作人《曲庵的尺牍》:“若在写信那时则正穿鱼皮鞋子,手持短棍,自称摆伦时。”(《过去的工作》,香港,新地出版社,1959年)
[15]《疑古玄同与刘半农抬杠——“两个宝贝”》(通信),《语丝》周刊1926年第85期;收入《半农杂文》第一册,改题为《与疑古玄同抬杠》。
[16]关于刘半农赴欧留学的原因及“五四”前后其与胡适的关系,商金林《胡适与刘半农往来书信的梳理和解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9年第7期)提出不同的解释。
[17]1919年1月24日钱玄同日记,《钱玄同日记》(整理本)上册,杨天石主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343页。
[18]鹤生(周作人):《刘半农与礼拜六派》,1949年3月22日上海《自由论坛晚报》。
[19]启明(周作人):《刘半农》,1958年5月17日《羊城晚报》。此文作于胡适思想批判运动之后,对“胡适之辈”的态度或受时代风气的影响。
[20]《本报创办副刊预告》,1926年6月22日北京《世界日报》。
[21]1926年6月24日钱玄同致刘半农信,《疑古玄同与刘半农抬杠——“两个宝贝”》,《语丝》1926年第85期。
[22]胡适与钱玄同之间发生过类似的“抬杠”。1925年钱玄同在《国语周刊》的预告中挂出吴稚晖和胡适的招牌,招致胡适抗议。胡适不愿挂名“主撰”,因《国语周刊》是《京报》的副刊之一。钱玄同承认《京报》之副刊,“其性质本是不伦不类:徐凌霄之《戏剧》,鲁迅之《莽原》,冯玉祥之《西北》,这三种报轮流出板,可谓不伦之至矣”,“大家都不过借这地位办报以图省事而已”。(1925年6月7日钱玄同致胡适信,原载《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40册,转引自秦素银《钱玄同致胡适信、片四十七通》,《鲁迅研究月刊》2016年第12期)按钱玄同的解释,副刊和报纸的关系是极松散的,不存在主义的一致性。那他又何必因看不起《世界日报》及张恨水主持的《明珠》副刊,而拒绝刘半农的约稿。此条材料承夏寅提示,特此致谢。
[23]参见《现实的社会建构:知识社会学论纲》,第196—197页。
[24]刘半农初到北大时,钱玄同去拜访他,闲谈间成舍我闯进来要钱,主人勃然道,前天刚拿去两块,怎么就没了。刘半农留欧回来,应成舍我之招编辑《世界日报》副刊,钱玄同重提此事,说想不到现在刘博士反倒做了成大老板的伙计。(参见周作人:《成舍我与刘半农》,1950年1月22日《亦报》,收入《饭后随笔》)
[25]刘复:《也算发刊词》,北京《世界日报副刊》第1卷第1号,1926年7月1日;收入《半农杂文》第一册,第273—275页。
[26]刘复:《我的求学经过及将来工作》,1925年10月18日演讲,《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周刊》第1卷第4期,1925年11月4日。
[27]汪铭竹:《刘半农论》,《创作与批评》第1卷第3期,1934年9月。
[28]徐訏认为:“从礼拜六小说的半侬到言语学家半农,这个变动是他生命史最光荣之一页;这在中国学术界中能有这样能力的人是并不多。可是,当别人以此为痛疮疤说他时,他终以为可耻来否认的。……他憎恶过去自己是到‘非自己’的成[程]度了。”(迫迂:《今人志·刘复(半农)》,《人间世》1934年第9期。“迫迂”是徐訏的笔名,此文收入《念人忆事——徐訏佚文选》,香港,岭南大学人文学科研究中心,2003年。此条材料承宋希於提供旁证,特此致谢)
[29]刘半农:《耻辱的门·后序》,1921年7月16日作于巴黎,《扬鞭集》中卷,北京,北新书局,1926年,第140—141页。
[30]刘半农:《耻辱的门》,《扬鞭集》中卷,第135—136页。
[31]关于刘半农在英法留学期间的生活,他的女儿刘小蕙有较详细的回忆,是理解诗人这一时期诗歌创作的重要背景资料。参见刘小蕙:《父亲刘半农》,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
[32]刘半农:《耻辱的门》,《扬鞭集》中卷,第138页。
[33]刘半农:《稿子》,1920年6月23日作于伦敦,《扬鞭集》上卷,北京,北新书局,1926年,第66—67页。
[34]刘半农:《耻辱的门》,《扬鞭集》中卷,第136页。
[35]1921年6月12日钱玄同致周作人信,《钱玄同文集》第六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44页。
[36]难明(周作人):《娼妇礼赞》,《未名》半月刊第2卷第6期,1929年3月。
[37]刘半农:《梦》,1923年6月28日作于巴黎,《扬鞭集》中卷,第188—189页。
[38]刘半农:《病中与病后》,1921年1月作于伦敦,《扬鞭集》中卷,第94页。
[39]刘半农:《回声》,1921年2月10日作于伦敦,《扬鞭集》中卷,第110页。(www.xing528.com)
[40]圣陶(叶圣陶):《侮辱人们的人》,《时事新报·文学旬刊》第5号,1921年6月20日。
[41]蠢才(胡愈之):《文学事业的堕落》,《时事新报·文学旬刊》第4号,1921年6月10日。
[42]参见西谛(郑振铎):《血和泪的文学》,《时事新报·文学旬刊》第6号,1921年6月30日。西(郑振铎):《消闲?!》,《时事新报·文学旬刊》第9号,1921年7月30日;C. S.:《文娼》,转引自《鸳鸯蝴蝶派文学资料》下册,芮和师、范伯群等编,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740页。
[43]厚生(黄厚生):《调和新旧文学进一解》,《时事新报·文学旬刊》第6号。西谛(郑振铎):《新旧文学的调和》,《时事新报·文学旬刊》第4号。西谛(郑振铎):《新旧文学果可调和么?》,《时事新报·文学旬刊》第6号。
[44]文丐:《文丐的话》,《晶报》1922年10月21日。
[45]寄尘(胡寄尘):《文丐之自豪》,《红杂志》1922年第28期。
[46]半侬:《歇浦陆沉记》,《小说画报》第1—5号,1917年1—5月。
[47]包天笑:《编辑小说杂志》,《钏影楼回忆录》,香港,大华出版社,1971年,第381页。
[48]半侬:《〈福尔摩斯侦探案全集〉跋》,1916年5月作,《福尔摩斯侦探案全集》,上海,中华书局,1916年。
[49]半侬:《歇浦陆沉记》,第一回“说穷经文丐发牢骚,竞长寿博士登广告”,《小说画报》1917年第1期。
[50]参见王德威:《“谴责”以外的喧嚣——试探晚清小说的闹剧意义》,《想象中国的方法:历史·小说·叙事》,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
[51]半侬:《歇浦陆沉记》,第一回。
[52]半侬:《歇浦陆沉记》,第十回“冷观居二老决斗,黄歇浦一夕陆沉”,《小说画报》1917年第5期。
[53]半侬:《歇浦陆沉记》,第十回“冷观居二老决斗,黄歇浦一夕陆沉”,《小说画报》1917年第5期。
[54]半侬:《假发》,《小说月报》第4卷第4号,1913年8月25日。
[55]半侬:《〈福尔摩斯侦探案全集〉跋》,《福尔摩斯侦探案全集》,上海,中华书局,1916年。
[56]半侬:《〈福尔摩斯侦探案全集〉跋》,《福尔摩斯侦探案全集》,上海,中华书局,1916年。
[57]刘复:《通俗小说之积极教训与消极教训》,1918年1月18日在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小说科演讲,《太平洋》月刊第1卷第10号,1918年7月。
[58]徐半梅:《顽童刘半农》,《话剧创始期回忆录》,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7年,第46—48页。
[59]出自《歇浦陆沉记》第七回符其仁在吟咏社收藏“近世文学”的第四陈列室中所见“新上海竹枝词”,前一联为“开通民智有新剧,新剧人才塞满天”。
[60]郑正秋:《新剧经验谈》,《鞠部丛刊》,周剑云编,上海,交通图书馆,1918年,第54页。
[61]半侬:《顽童日记》,《中华小说界》第1年第6期,1914年6月。
[62]另一位鸳蝴派背景的新文学小说家张天翼所偏爱的通俗小说类型也是滑稽小说和侦探小说,曾塑造东方福尔摩斯徐常云。参见魏绍昌:《质变的典型》,《我看鸳鸯蝴蝶派》,香港,中华书局,1990年。
[63]刘半农:《〈瓦釜集〉代自序》,《语丝》第75期,1926年4月。
[64]洪长泰:《到民间去——1918—1937年的中国知识分子与民间文学运动》,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56页。
[65]刘半农:《通俗小说之积极教训与消极教训》,《太平洋》月刊1918年第1卷第10号。
[66]启明(周作人):《小说与社会》,《绍兴县教育会月刊》1914年第5号。
[67]周作人讲、翟永坤记:《关于通俗文学》,1932年2月29日在北大国文系讲演,《现代》第2卷第6期,1933年4月。
[68]周作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第一讲“关于文学之诸问题”,北平,人文书店,1932年。
[69]周作人:《日本近三十年小说之发达》,《新青年》第5卷第1号,1918年7月15日。
[70]仲密(周作人):《平民的文学》,《每周评论》第5期,1919年1月19日。
[71]半侬:《匕首》,1913年作,《中华小说界》第1年第3期,1914年3月。
[72]刘半农:《中国之下等小说》,《北京大学日刊》1918年5月21—25、27—31日,6月1、3、4日。
[73]刘复:《〈国外民歌译〉自序》,《国外民歌译》第一集,北京,北新书局,1927年。
[74]刘半农:《耻辱的门》,《扬鞭集》中卷,第132—133页。
[75]参见《鲁迅全集》第6卷对《女吊》中唱词的注释〔13〕“杨家女”,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621页。
[76]刘复:《在墨蓝的海洋深处》(诗),1923年7月4日作于巴黎,《文学周报》第118号,1924年4月;收入《扬鞭集》中卷,第191页。
[77]鲁迅:《颓败线的颤动》,《语丝》第35期,1925年7月29日。
[78]参见夏济安:《黑暗的闸门:中国左翼文学运动研究》,第4章“鲁迅作品的黑暗面”,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6年。
[79]康伯度(鲁迅):《趋时和复古》。
[80]丰之馀(鲁迅):《“感旧”以后(下)》,1933年10月16日《申报·自由谈》。
[81]参见鲁迅:《写在〈坟〉后面》,《鲁迅全集》第1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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