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代中期,鲁迅将他“五四”前后主要发表在《新青年》上的杂感结集为《热风》,题记中追忆“五四”以后的情形:
但那时革新运动,表面上却颇有些成功,于是主张革新的也就蓬蓬勃勃,而且有许多还就是在先讥笑,嘲骂《新青年》的人们,但他们却是另起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名目:新文化运动。这也就是后来又将这名目反套在《新青年》身上,而又加以嘲骂讥笑的,正如笑骂白话文的人,往往自称最得风气之先,早经主张过白话文一样。[1]
这段追述中有两个动词值得注意,一是“另起”,一是“反套”。这两个词提醒我重新思考“新文化运动”这个名目与《新青年》的关系。按鲁迅的说法,所谓“新文化运动”不是《新青年》同人的发明,而恰是《新青年》的反对派、革新运动的投机家“五四”以后另起的名目。
一年后为杂文集《坟》写后记,鲁迅又说“初提倡白话的时候,是得到各方面剧烈的攻击的。后来白话渐渐通行了,势不可遏,有些人便一转而引为自己之功,美其名曰‘新文化运动’”,不久这类人又“二次转舵”,反过来嘲骂“新文化”。[2]鲁迅对“新文化运动”一词的理解,偏重于白话文的倡导、传播。在主张白话这一点上,“新文化运动”与《新青年》同人发起的文学革命确有竞争关系。但在鲁迅看来,“五四”以后勃兴的“新文化运动”,其实是文学革命、思想革命之外“另起”的旗号,尽管这个旗号后来又被其发起者背弃,并“反套”在《新青年》身上。
由鲁迅所谓的“另起”与“反套”引出的问题是,谁发明了“新文化运动”这个名目?要理清“新文化运动”的名与实,及其与《新青年》的关系,鲁迅之说还不足为凭,须考虑其他同人对“新文化运动”的态度。我关心的不仅是,对于“新文化运动”,他们说了些什么,更重要的是,为什么会这么说。这涉及《新青年》同人“五四”前后的聚散离合,思想立场的转移,社会地位的升降,尤其是在运动过程中的位置变化。
可以说我最初感兴趣的不是新文化运动本身,而是“新文化运动”这个命名与《新青年》之间的缝隙。不加引号的新文化运动,是指学界对于新文化运动的既有论述,以1915年《青年》杂志的创办,或1917年《新青年》北上,作为新文化运动的起点,即将新文化运动看作由《新青年》同人倡导的,以北京大学为中心的一场文化运动[3]。新文化运动作为事后追认的历史概念,无须加引号。给“新文化运动”加上引号,意味着由过去完成时回到现在进行时,试图把这个凝固的历史概念,融解为未定型的新名词,在“五四”之后被各种势力界说、争夺、批评[4]。
周策纵梳理五四运动史时曾指出,“新文化运动”这个词出现于1919年下半年,流行于1920年初[5]。但他援引的最早出处并不确切,在《新青年》《新潮》吸纳这一名词以前,“文化运动”或说“新文化运动”已被趋新的报刊广泛使用[6]。“新文化运动”这个词出现在“五四”以后,至少说明用它来指称“五四”以前《新青年》同人的主张,是一种“反套”。
“新文化运动”风起云涌的年代,同时也是《新青年》同人风流云散的两三年。北京虽然是五四运动的策源地,倒显出“寂寞荒凉的古战场的情景”[7]。鲁迅这种“寂寞荒凉”之感,或缘于以北京为阵地的《新青年》与“五四”后横向扩张的“新文化运动”在时空上的错位。“新文化运动”确实延续了《新青年》同人的基本主张,但已超出一家一派的掌控,成为各方势力争相攘夺的旗号[8]。(www.xing528.com)
“五四”以后《新青年》同人也卷入“新文化运动是什么”的话语争夺。被封为新文化运动总司令的陈独秀,1920年初在上海的一次演讲中,提出他对“新文化运动”的定义,然而只回应了“文化”是什么,忽略了何谓“新……运动”[9]。陈独秀这篇演说与《文学革命论》的语调截然不同。前者只是复述当时思想界的共识,后者作为文学革命的纲领性文件,完全是老革命党的口吻,“愿拖四十二生的大炮,为之前驱”云云,尽管有煽动的嫌疑,却正符合他身为主将的立场[10]。无论文学革命,还是新文化运动,可能都不是陈独秀关注的重点,但他在这两场运动中的位置感是不一样的。
对于“五四”后流行的“新文化”,胡适的态度前后不一。他起初极力撇清与“新文化运动”的关系,曾在1920年度北大开学典礼上声明,自己“无论在何处,从来不曾敢说我做的是新文化运动”,北大也称不上是运动的中心。胡适以为“现在并没有文化,更没有什么新文化”,只有一种新动机、新要求,“并没有他们所问的新文化运动”[11]。从何时起,他们所谓的新文化运动变为“我们的”?在作于1922年的《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胡适已将文学革命、思想革命与五四事件、新文化运动合二为一,“民国八年的学生运动与新文学运动虽是两件事,但学生运动的影响能使白话的传播遍于全国”[12],“况且‘五四’运动以后,国内明白的人渐渐觉悟‘思想革命’的重要”,“文学革命的运动因此得自由发展”[13]。胡适给“文学革命”加上“运动”的后缀,称之为“新文学运动”,在构词法上也有向“新文化运动”靠拢之势。
在读解陈独秀、胡适关于“新文化运动”的表态时,须考虑到从某种意义上说,二人经“五四”而暴得大名,其实是“新文化运动”的直接受益者。正如一位北京学生给胡适写信说,“自来谈新文化的人,必要连带想到提倡的人,而阁下与陈君(独秀)之名,亦随借此发达。但新文化之胚胎虽在五四之前,而文化之进步确在五四之后”,所以陈、胡二人自然要替“五四”张本、替新文化辩护[14]。
与被视为领袖的陈独秀、胡适不同,周氏兄弟到“新文化”的势头过去以后才发言。1924年周作人给《晨报附刊》编辑孙伏园去信“反对新文化”。作信的缘由本只是北大内部的男女纠纷,周作人却取了一个骇人听闻的题目,以致孙伏园在编者按中解释这个题目是来信原有的,“其中‘新文化’似应作‘所谓新文化’解”。在这封信的末尾,周作人道出他“反对新文化”的题意:“中国自五四以来,高唱群众运动社会制裁,到了今日变本加厉,大家忘记了自己的责任,都来干涉别人的事情,还自以为是头号的新文化,真是可怜悯者。”[15]
周作人反对的“新文化”,是群众运动与社会制裁的别名。他以为“五四是一种群众运动,当然不免是感情用事,但旋即转向理知方面发展,致力于所谓新文化的提倡,截至民国十年止,这是最有希望的一时期。然而自此以后感情又大占优势,从五四运动的往事中看出幻妄的教训,以为(1)有公理无强权,(2)群众运动可以成事”,而将思想改造、实力养成置于脑后[16]。从这段议论可知,周作人并非真的反对“新文化”,相反,对“五四”以后“感情用事”的群众运动转向诉诸理智的文化运动,他是寄予厚望的。在周作人看来,“五四”诚然造就了“新文化”,其中非理性的道德激情又潜伏着对“新文化”的反动。
1949年后,周作人更倾向于将“五四”与新文化运动、文学革命区别对待,反对胡适所谓的“五四的精神是文学革命,不幸转化而成为政治运动”。周作人认为“五四从头到尾,是一个政治运动,而前头的一段文学革命,后头的一段新文化运动,乃是焊接上去的”[17]。这种“旁观者”的视角,有助于拆穿“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融贯性。周作人晚年在回想录中也称五四运动“本来是学生的爱国的一种政治表现,但因为影响于文化方面极为深远,所以或又称以后的作新文化运动”[18]。胡适后来强调“五四”与文学革命精神上的承继性,而周作人则将文学革命、“五四”与新文化运动切割开,突出“五四”的异质性以及强大的吸附力[19]。问题的关键是,依照周氏的说法,“后头的一段新文化运动”与“前头的一段文学革命”是如何通过五四“焊接”在一起的?这不单是日趋激烈的主义之争促成的,以“五四”为焊缝的历史拼接从1920年代初就已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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