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是以阐明人类社会发展过程、研究社会现象及其规律性为对象的科学。史学所肩负的这一繁重的历史任务便决定了它具有“通古启今”“鉴往知来”这一为其他学科所不具备的特殊社会功能。在我国,远在上古时期,人们即对此躬行有得。《诗·大雅·文王》说:“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宜鉴于殷,骏命不易。”《国语》亦云:“人求多闻善败以监戒也。”通过总结历史上得失成败的经验教训,以服务于现实政治的鉴戒思想,开始在我国古老的史学园地里孕育成长。战国以后,鉴戒思想成为史学领域里重要的优良传统之一。司马迁撰《史记》,“原始察终,见盛观衰”[97],他在《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序》中说:“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镜也。”又在《太史公自序》中明确指出,他写某些篇章旨在使“义者有取焉”“智者有采焉”。荀悦著《汉纪》,亦力求有鉴于后,其《目录》云:“中兴以前,—时之事,明君贤臣,规模法则,得失之轨,亦足以监矣。……综往昭来,永监后昆。”公开表明了史书的鉴戒作用。魏晋南北朝时期,著史以供鉴戒成为一种普遍的史学观象。众多的史家都通过编纂史书来总结经验教训,以期有鉴于当朝统治者,治国安邦的鉴戒思想得到进一步发展。西晋司马彪以为:“先王立史官,以书时事,载善恶以为沮劝,撮教世之要也。”[98]陈寿作《三国志》,时人盛推其“辞多劝诫,明乎得失,有益风化。”[99]常璩《华阳国志·序志》云:“博考行故,总厥旧闻。班序州部,区别山川。宪章成败,旌昭仁贤。抑绌虚妄,纠正缪言。显善惩恶,以杜未然。”直截了当地告诉人们,撰写《华阳国志》的目的,就是要总结历代治乱成败的经验教训,供人们效法或惩戒。袁宏把史学的功用归结为“通古今”“笃名教”,他在《后汉纪·自序》中说:“夫史传之兴,所以通古今而笃名教也。丘明之作,广大悉备。史迁剖判六家,建立十书,非徒记事而已,信足以扶明义教,网罗治体,然未尽之。班固源流周瞻,近乎通人之作,然因籍史迁,无所甄明。荀悦才智经纶,足为嘉史,所述当世,大得治功已矣。然名教之本,帝王高义,韫而未叙。今因前代遗事,略举义教所归,庶以弘敷王道。”显然,袁宏认为,史书的根本作用就在于通过总结前代的政治得失,以阐明“名教之本”。为维护当时封建社会的等级秩序而服务。尽管他企图以“笃名教”来缓和社会矛盾,维护封建统治的思想有其不足之处,但这种参得失的治史方法倒是值得肯定的。范晔撰《后汉书》,公开声称,旨在“正一代之得失”[100],就是要通过记载历史事实,以总结经验教训,为现实政治服务。基于此,《后汉书》在翔实记载东汉一代历史事实的过程中,以“论”“赞”的形式,总结出许多有益于巩固封建统治的经验与教训。如光武帝的用人之术对巩固中央集权是一条很重要的经验,范晔在《马武传·论》中指出:“故光武鉴前事之违,存矫枉之志,虽邓、寇之高勋,耿、贾之鸿烈,分土不过大县数四,所加特进、朝请而已。观其治平临政,课职责咎,将所谓‘导之以政,齐之以刑’者乎!”陈何之元以为梁朝的“兴亡之运,盛衰之迹,足以垂鉴戒,定褒贬”,遂“究其始终,作《梁典》三十卷”。[101]
魏晋南北朝时期,在以史为鉴方面表现最突出的,当推东晋史家干宝。干宝面对当时朝政腐败、纪纲大弛、社会混乱的严酷现实,深为羽翼未丰的东晋政权而担忧,痛感历史的经验教训对当朝社会的直接资治作用,他力图把历史特别是前朝的西晋史作为医世之病的一剂良方。于是,他寄诸史籍,形诸笔墨,在著名的《晋纪总论》中从“得”“失”两个方面对西晋一朝治乱成败的经验教训做了全面而深刻的总结。众所周知,在中国封建社会史上,两晋时期,朝政腐败,社会矛盾重重。但如果仅就两晋的历史来看,则在西晋宣、景、文、武帝创建时期,尚能不同程度地改良吏治,显擢贤能。而到惠、怀、愍乃至东晋诸帝,大都昏庸无能,他们置国家内忧外患、风雨飘摇于不顾,而专事游荡,纵情淫乐。干宝首先从“得”的方面对宣、景、文、武四帝的治绩发表评论,指出:“昔高祖宣皇帝以雄才硕量,应运而仕,值魏太祖创基之初,筹画军国,嘉谋屡中,遂服舆轸,驱驰三世。性深阻有如城府,而能宽绰以容纳,行任数以御物,而知人善采拔,故贤愚咸怀,小大毕力。尔乃取邓艾于农隙,引州泰于行役,委以文武,各善其事,故能西擒孟达,东举公孙渊,内夷曹爽,外袭王陵。……世宗承基,太祖继业,军旅屡动,边鄙无亏,于是百姓与能,大象始构矣。玄丰乱内,钦诞寇外,潜谋虽密,而在几必兆,淮浦再扰,而许洛不震,咸黜异图,用融前烈。……至于世祖,遂享皇极,正位居体,重言慎法,仁以厚下,俭以足用,和而不弛,宽而能断,故民惟新,四海悦劝矣。”在这里,干宝煞费苦心地告诫东晋统治者:宣帝知人善任,景、文咸黜不端、克笃前烈,武帝重言慎法、仁俭并施、和而不弛、宽而能断,是他们各自“成功”的“秘诀”所在,恳切期望当政者能够从中受到启迪。接着,干宝从“失”的方面对惠帝一朝的政治进行了猛烈抨击:“武皇既崩,山陵未干,杨骏被诛,母后废黜,朝士旧臣夷灭者数十族。寻以二公楚王之变,宗子无维城之助,而阏伯实沈之郤岁构,师尹无具瞻之贵,而颠坠戮辱之祸日有。……民不见德,唯乱是闻,朝为伊周,夕为桀跖,善恶陷于成败,毁誉胁于势利。”他尖刻地指斥:“二十余年,而河洛为墟,戎羯称制,二帝失尊,何哉?树立失权,托付非才,四维不张,而苟且之政多也。”面对当时“风俗淫僻”“耻尚失所”“陵迈超越”“不拘资次”的民风国势,惠帝非但不改弦易辙,矫历振饬,以挽国祚于危难之中,反而“以放荡之德临之哉”,难怪乎“怀帝承乱之后得位,羁于强臣;愍帝奔播之后,徒厕其虚名。天下之政,既已去矣”。通过对惠、怀、愍三帝二十多年历史的分析,干宝得出仁义不施、德治未兴、弃贤用佞、清谈玄言是西晋亡国之因的结论。这也是从反面向东晋统治者提出的拯救危亡的“几味药方”,企图以历史教训使东晋统治者清醒,以免重蹈历史的覆辙。
据上所述,可以看出,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鉴戒思想有两个显著的特点:第一,它以直接吸取历史经验教训的形式出现,表现为对历史上治世的具体措施的探索,是一股以经世实用为核心的史学思潮,与那种对历史人物进行表彰或谴责的褒贬史学有着明显的区别。第二,就内容而言,在赞其“得”的同时,亦揭露其“失”,并不一味地溢美扬善。
在现实社会中,每个人的社会经历、既得利益、个性气质各不相同,这就决定了人们在人生哲学、生活情趣、审美意识等方面必然存在程度不等的差异。但是,同一的社会环境、时代背景又往往使人们具有某些共通的个性取向、思维方式和思想观念。上述史学思想的各个方面,并不是魏晋南北朝时期每位史家都具备的,而是多数史家思想因素的总和,是这一时期整个史学思想体系中的重要方面。就史家个人成就而言,任何一个人都未能全面地超过司马迁。但我们不能不承认这样一个事实,即从总体来看,这个时期的史学思想比起秦汉时期是有很大发展的。
(原载《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2年第4期)
【注释】
[1]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商务印书馆1933年版,第25页。
[2]《广弘明集》卷五。
[3]《广弘明集》卷五。
[4]《广弘明集》卷五。
[5]孙盛:《老子疑问反讯》。
[6]《三国志·陈思王植传》注引。
[7]《三国志·和洽传》注引。
[8]《三国志·陈群传》注引。
[9]《全晋文》卷一百二十七引干宝《山亡论》。
[10]《荆楚岁时记》引干宝《变化论》。
[11]《荆楚岁时记》引干宝《变化论》。
[12]李鼎祚:《周易集解》引干宝《易注》。
[13]《荆楚岁时记》引干宝《变化论》。
[14]李鼎祚:《周易集解》引干宝《易注》。
[15]李鼎祚:《周易集解》引干宝《易注》。
[16]李鼎祚:《周易集解》引干宝《易注》。
[17]白寿彝:《中国史学史教本》上册,北京师范大学1964年印本,第67页。
[18]《隋书·经籍志》。
[19]以上引文均见《文选》引陆机《辨亡论》。
[20]孙盛:《与罗君章书》,见《弘明集》卷五。
[21]《三国志·吴主传》注引。
[22]《三国志·陈思王植传》注引。
[23]《三国志·陈思王植传》注引。
[25]干宝:《晋纪总论》,见《文选》。
[26]干宝:《晋纪总论》,见《文选》。
[27]干宝:《晋纪总论》,见《文选》。
[28]干宝:《晋纪总论》,见《文选》。
[29]干宝:《晋纪总论》,见《文选》。
[30]干宝:《晋纪总论》,见《文选》。
[31]孙盛撰,汤球辑:《晋阳秋》,广雅书局丛书本。
[32]干宝:《论晋武帝革命》,见《文选》。
[33]《华阳国志》卷四。
[34]《华阳国志》卷五。
[35]《史通·曲笔》。
[36]《史通·直书》。
[37]韩愈:《答刘秀才论史书》。
[38]白寿彝:《中国史学史》第一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61页。
[39]《史通·曲笔》。
[40]《史通·古今正史》。
[41]赵翼:《三国志多回护》,见《廿二史杞记》。
[42]《史通·曲笔》。
[43]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十三。
[44]《北史·魏收传》。
[45]《史通·古今正史》。
[46]赵翼:《魏书多曲笔》,见《廿二史札记》。
[47]《三国志·韦昭传》。
[48]《史通·忤时》。(www.xing528.com)
[49]《晋书·孙盛传》。
[50]《晋书·干宝传》。
[51]《三国志·高贵乡公纪》注引干宝《晋纪》。
[52]《史通·直书》。
[53]干宝:《晋纪总论》,见《文选》。
[54]干宝:《晋纪总论》,见《文选》。
[55]干宝:《晋纪总论》,见《文选》。
[56]《文选·晋纪总论》注引干宝《晋纪》。
[57]章太炎:《略论读史之法》。
[58]赵翼:《后汉书三国志书法不同处》,见《廿二史札记》。
[59]《史通·古今正史》。
[60]俱见《魏书·高允传》。
[61]《三国志·臧洪传》。
[62]《后汉纪》卷二十六。
[63]《三国志·赵俨传》注引。
[64]《三国志·何夔传》注引。
[65]《三国志·吴主传》注引。
[66]《三国志·苏则传》注引。
[67]李鼎祚:《周易集解》引干宝《易注》。
[68]《三国志·诸葛亮传》注引干宝《晋纪》。
[69]干宝:《晋纪总论》,见《文选》。
[70]《后汉书·班固传》。
[71][苏联]列宁:《列宁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90页。
[72]刘汝霖:《东晋南北朝学术编年·自序》,中华书局1987年版。
[73]《三国志·杜畿附子恕传》。
[74]《文选·晋纪总论》注引刘谦之《晋纪》。
[75]嵇康:《难自然为学论》。
[76]《宋书·臧焘传论》。
[77]王应麟:《杂识》,见《困学纪闻》卷二十。
[79]《晋书·范宁传》。
[80]《后汉纪》卷三。
[81]《后汉纪》卷三。
[82]《三国志·高柔传》注引。
[83]《三国志·法正传》注引。
[84]孙盛撰,汤球辑:《晋阳秋》,广雅书局丛书本。
[85]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经编周官礼类·干氏周易注》。
[86]干宝:《晋纪总论》,见《文选》。
[87]干宝:《晋纪总论》,见《文选》。
[88]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经编周官礼类·干氏周易注》。
[89]李鼎祚:《周易集解》引干宝《易注》。
[90]干宝:《晋纪总论》,见《文选》。
[91]干宝:《晋纪总论》,见《文选》。
[92]干宝:《晋纪总论》,见《文选》。
[93]干宝:《晋纪总论》,见《文选》。
[94]李鼎祚:《周易集解》引干宝《易注》。
[95]李鼎祚:《周易集解》引干宝《易注》。
[96]《宋书·孝武帝纪·赞》。
[97]《史记·太史公自序》。
[98]《晋书·司马彪传》。
[99]《晋书·陈寿传》。
[100]范晔:《狱中与诸甥侄书》。
[101]《陈书·文学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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