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所说的史书凡例,是指史家本人自立,而后从事笔削的一种著述例则,在古代又名义例、叙例或条例。它是作者命笔行文之初的总方针,亦是统驭该书记言记事的法则,既反映了作者的编纂方法,又体现了作者的史学观点。因之,历代史家非常注重史书的凡例,刘知几曾经指出:“夫史之有例,犹国之有法。国无法,则上下靡定;史无例,则是非莫准。”[20]宋吴缜强调:“夫史之义例,犹网之有纲而匠之绳墨也。”[21]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史家,在修史之前,大多先立凡例。要谈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史书凡例,首先需要弄清史书凡例的创始这一问题。为此,无妨多费笔墨。我国史书,究竟从何时起始有凡例,自晋杜预肇端,迄今一直聚讼纷纭,莫衷一是。杜预认为,孔子以前史已有例,《春秋》之发凡言例,“皆经国之常制,周公之垂法,史书之旧章”[22]。由于杜氏所言周公之垂法、史书之旧章在今已无从详考,其是否确当,姑且不论。继杜预之后,梁刘勰认为《春秋》首创凡例,“按《春秋》经传,举例发凡”[23]。唐刘知几亦趋其说:“昔夫子修经,始发凡例。”[24]而宋朱熹对此却深为訾议,他说:“孔子只是要备二三百年之事,故取史文写在这里,何尝云,某事用某法、某事用某例。”又云:“《春秋传》例,多不可信。圣人记事,安有许多义例。”[25]清徐经亦谓:《春秋》凡例乃后人“以意穿凿,多为强求,固不可信。”[26]今人刘节指出:“两位刘氏(刘勰、刘知几)都说孔子修《春秋》,先有条例,这是一种错觉。”[27]实际上,这两种截然对立的观点皆难以令人折服置信。我们知道,属辞比事是《春秋》在编纂方法上的一大特点,作者为了表达自己的政治意图,在遣词用字上是有一些义例和原则的,如同样描写战争,就有侵、伐、战、围、灭、入、救、取、败等用字的不同;同样记杀人,又有杀、诛、刹的区别;同样是写死,又有薨、卒等差异。诚如徐经所云:“《春秋》因鲁史旧文,史家之法当有一定之例。”[28]那种绝对否定《春秋》有凡例的说法未能称是。不过,《春秋》的凡例并非孔子本人事先所立,而后借以笔削,只是在具体的编写过程中因事而发,随时而立。何以见得?若孔子在行文之前已作一凡例,则于同类事项,《春秋》前后将一定遵用同一体例,不致出现书法靡漫、彼此牴牾的现象。但事实并非如此。仅就讳书而言,《春秋》尚无一定规则,在记同类事时,有时讳,有时不讳,很不统一。即以“为中国讳”(指中原诸国)为例,便可清楚地看出这一点。如《春秋》在记中原诸国与所谓夷狄之国的关系时,有时讳去中原诸国被夷狄之国打败,诸侯、大夫被执这一类败亡受辱的史实。但有时却据实以书,如《春秋》僖公二十二年(前638)载:“冬十有一月己巳朔,宋公及楚人战于泓,宋师败绩。”再举一例,由于孔子不承认楚、吴等所谓南蛮之国诸侯国的地位,因而在写法上对这些国家就有所贬低,如不称楚、吴等国国君为“楚子”“吴子”,《春秋》中此类例证比比皆是。但是,细检该书,便可发现,僖公五年(前655)以前不称“楚子”,而以后却称;襄公二十五年(前548)以前不称“吴子”,以后也称。可见,关于讳书,《春秋》在前后写法上是有变化的,并无一成不变的例则,杜预早就指出:“掩恶扬善,义存君亲,故通有讳例,皆当时臣子率意而隐,故无深浅常准。圣人从之以通人理,有时而听之可见。”[29]因此,《春秋》并不存在像刘勰、刘知几所说的那种孔子本人事先所立的凡例,正如张舜徽所说:“大抵古之作《春秋》者,但记大事,何尝先立若干条例,然后从事笔削。”[30]至于公羊、穀梁、左氏三家相继探赜阐发的所谓《春秋》凡例,以及汉颍容《春秋释例》、郑众《春秋左氏传条例》和晋杜预《春秋释例》,乃“皆因行事之迹,考其褒贬之由,而取辨于一字一辞之间”[31],悉由钩稽比合而得之,其中不乏主观臆测、妄加古人之成分。试举一例,《春秋》中描写战争用“伐”和“侵”的字眼很多,《左传》对此两字的解释是:“凡师,有钟鼓曰伐,无曰侵。”征之《春秋》,则隐公二年(前721)“郑人伐卫”,成公三年(前588)“郑伐许”、七年(前584)“吴伐郯”,当为有钟鼓之师。然定公四年(前506):“三月,公会刘子、晋侯、宋公、蔡侯、陈子、郑伯、许男、曹伯、营子、邾子、顿子、胡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齐国夏于召陵侵楚。”以一国之师讨伐别国尚有钟鼓,安有举十七国之师而不备钟鼓之理?显然,《左传》的解释难以圆通。在我国古代,先立凡例而后从事纂述者究竟为哪位史学家?《史通·序例》云:自孔子发凡起例,“降及战国,迄于有晋,年逾五百,史不乏才,虽其体屡变,而斯文终绝。唯令升先觉,远述丘明,重立凡例,勒成《晋纪》。”干宝,字令升,东晋著名史学家。如果上述有关《春秋》凡例的结论不错,则干宝当为我国历史上第一位自立凡例的史学家。可是,刘勰《文心雕龙·史传》云:“按《春秋》经传,举例发凡;自《史》《汉》以下,莫有准的。至邓粲《晋纪》,始立条例。”是史之有例,始于邓粲。实则不然。邓粲,东晋史学家。按《晋书》本传,其《晋纪》名《元明纪》,记东晋元、明两帝时事。而据唐许嵩《建康实录》,干宝《晋纪》始作于晋元帝建武元年(317),较邓粲《晋纪》为早,当属定论。因此,今人金毓黻指出:“史例之作,始于干宝,而邓粲效之。”[32]干宝以前的史书,举其荦荦大者,无论是纪传体的《史记》《汉书》《东观汉纪》《三国志》,还是编年体的《汉纪》,都没有凡例。一般的史书如魏鱼豢的《魏略》,吴谢承《后汉书》,西晋司马彪《续汉书》、华峤《后汉书》、张璠《后汉纪》等亦俱无凡例。有人认为《史记》和《汉书》所作的各篇序赞就是凡例[33]。笔者不敢苟同。因为无论从形式还是从内容而言,它们皆与凡例风马牛不相及。另外,又有人主张“唐以前无先定义例而后从事纂述者”,“后世史家,自定义例,上法《春秋》,科条严明,一字无假,则欧阳修《五代史记》实为之最”[34]。这一结论则同样难以令人信服。
自干宝首创史书凡例以后,终北朝一代,史家修史多先立凡例,邓粲《晋纪》、范晔《后汉书》[35]、沈约《宋书》、萧子显《南齐书》[36]、崔鸿《十六国春秋》[37]、魏收《魏书》[38]等皆自定其例。特别是在南朝时期,史家们就作史的条例问题还展开了激烈的论辩,如齐建元二年(480),初置史官,以檀超、江淹掌史职,上表立条例云:“开元纪号,不取宋年,封爵各详本传,无假年表,立十志,律历、礼乐、天文、五行、郊祀、刑法、艺文依班固;朝会、舆服依蔡邕、司马彪;州郡依徐爰,百官依范晔……五星载天文,日蚀载五行,改日蚀入天文志,以建元为始,帝女体自皇室,立传以备甥舅之重,又立处士,列女传。”[39]由此清楚可见,此例于关系国计民生之食货只字未及,此为一大缺陷,因而,开始就遭到王俭弹劾,俭亦撰《上国史条例》一篇,其文云:“金粟之重,八政所先,食货通则国富民实,宜加编录,以崇务本。朝会志,前史不书,蔡邕称先师胡广说,汉书旧议,此乃伯喈一家之意,曲碎小仪,无烦存录。宜立食货,省朝会。《洪范》九畴,一曰五行。五行之本,先乎水火之精,是为日月,五行之宗也,今宜宪章前轨,无所改革。又立帝女传,亦非浅识所安,若有高德异行,自当载在列女,若止于常美,则仍旧不书。”[40]王俭之议,已认识到“食货乃国家本务”,无疑较檀、江之例是一大进步。
令人遗憾的是,魏晋南北朝时期所撰史书凡例,均不传世,有的连同原书一并亡佚,如干宝《晋纪》、邓粲《晋纪》等史书的凡例,有的书在而凡例不存,如范晔《后汉书》、沈约《宋书》、萧子显《南齐书》、魏收《魏书》、崔鸿《十六国春秋》等书的凡例即是。现在所能见到的只有散存于其他史籍中的残简断片。虽则据此片鳞只爪,莫由窥其全貌,考其得失,但仍可觅其梗概。就笔者所见,这一时期的史书凡例,计其内容所涉而举其要者,可归纳为如下三个方面:
第一,关于记事范围。例如,干宝《晋纪》的凡例名曰《叙例》,据《史通》,“体国经野之言则书之,用兵征伐之权则书之,忠臣、烈士、孝子、贞妇之节则书之,文诰专对之辞则书之,才力技艺殊异则书之”,为其原文之仅存者。仅就此亦不难看出,干宝第一次从政治、经济、军事、外交诸方面对史书的记事范围做出明确规定,诚如刘知几所云:“盖记言之所网罗,书事之所总括,粗得于兹矣。”[41]干宝以前,不曾有人这样具体而全面地论述过这一问题。
第二,关于编纂体例。上文所述檀超、江淹、王俭所立撰史条例即触及到编纂体例。(www.xing528.com)
第三,关于遣词用字。遣词用字,亦即我们通常所谓之书法,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史书凡例所每每谈及的。如范晔《后汉书·序例》云:“多所诛杀曰屠”“得城曰拔”等。此类例证甚多,兹不赘举。
上述三个方面,概括了史书编纂的基本内容。史家撰著,首先要规定史书的记事范围,其次应该明确编纂体例,再之是拟定具体的写法。三者备,方可动手写作。不难看出,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史家在这方面已为后人做出示范,树立了榜样,值得我们赞扬和效法。
继魏晋南北朝以后,历代史家修史多注重凡例,李百药《齐书》[42]、唐修《晋书》[43]、欧阳修《五代史记》、司马光《资治通鉴》、朱熹《通鉴纲目》,皆自定其例。经元、明以迄清王鸿绪《史例议》、徐乾学《修史条议》,史家撰著,讲求义例,尤为审密。书前立一凡例,已相沿成习,直至今日依然如故。魏晋南北朝史家发凡起例,以启后学之功实不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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