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笔直书与褒贬义例是我国封建史学亘古已有的两种对立的传统,同时也是封建史学最根本的矛盾之一。由于前者在于把真实的历史传之后世,真正发挥史书的教诫作用,当然要善恶必书,这就难免暴露统治者的丑恶行为,以违忤他们的意志而使得祸戮及身。春秋时齐太史即因书“崔杼刹其君”,便为杼所杀。相反,后者是要秉承统治者的旨意,明知真相,偏作伪辞,把历史作为实用的伦理教科书,自然获得当局者的赞扬和捧场,“是以隐侯(沈约)《宋书》多妄,萧武(梁武帝)知而勿尤;伯起(魏收)《魏书》不平,齐宣览而无谴”。因此,在古代封建社会,“唯闻以直笔见诛,不闻以曲词获罪”[29]。随着封建史学的发展,褒贬义例这一方面日益占据了主导地位,史家据事直书,是要冒风险的,其后果不是“身膏斧钺,取笑当时”,便是“书填坑窖,无闻后代”。[30]诚如韩愈所云:“夫为史者,不有人祸,则有天刑,岂可不畏惧而轻为之哉?”[31]尽管也有像南史、董狐、司马迁那样申其强颈之风的史学家,但毕竟是少数。一般的史家则是慑于统治阶级的淫威,看风使舵,出卖灵魂,不惜颠倒是非,篡改史实,以获取功名利禄。特别是魏晋以来,“为尊者讳”“为亲者讳”的恶劣作风更为普遍,作者往往“用舍由乎臆说,威福行乎笔端……事每凭虚,词多乌有:或假人之美,借为私惠;或诬人之恶,持报己仇。”[32]显然,在这种历史条件下,欲求实录,殊非易事。“干宝直言,受讥朝士。”[33]但干宝宁为兰摧玉折,不为瓦砾长存,他不畏强暴,更不像那些鼠凭社贵、狐藉虎威之徒那样追逐个人名利,而是彰善嫉恶,敢于据事直书,揭露历史真相。他十分强调史学的严肃性与客观性。《晋纪》之所以“直而能婉”,成为一部严谨征实的著作,给后人提供了认识西晋五十多年历史面貌的可靠资料,是和干宝摒弃主观的曲笔,据实以录的写史态度分不开的。众所周知,陈寿撰史,曲笔颇多,回护过甚,每每替魏晋统治者隐恶溢美。高贵乡公曹髦本为司马昭之党羽成济所杀,但《三国志·高贵乡公纪》只云:“高贵乡公卒,年二十。”且载一司马昭之奏议。这样,在陈寿笔下,司马昭这一刹君的罪魁祸首俨然成为一讨贼之功臣。相反,干宝于此却能据事直书:“高贵乡公之杀,司马文王召朝臣谋其故……”又“成济问贾充曰:‘事急矣,若之何?’充曰:‘公畜养汝等,为今日之事也。夫何疑!’济曰:‘然。’乃抽戈犯跸。”[34]历史真相昭然若揭。对此,刘知几曾盛加赞誉:“按金行(晋)在历,史氏尤多。当宣(懿)、景(师)开基之初,曹马构纷之际,或列营渭曲,见屈武侯,或发仗云台,取伤成济。陈寿、王隐咸杜口而无言,陆机、虞预各栖毫而靡述。至习凿齿,乃申以死葛走达之说,干令升亦斥以抽戈犯跸之言。历代厚诬,一朝如雪。考斯人之书事,盖近古之遗直与?”[35]干宝这种忠实地记载历史事实的精神,震动了当时的整个史坛,强烈冲击着褒贬义例这一消极的史学传统,加强了直笔记实的比重,在当时具有很大的现实意义。
由于干宝能够秉笔直书,打破魏晋以来曲笔回护之习,因而敢于大胆地揭露现实,极力痛斥玄虚放诞之风。他直言不讳地弹劾西晋“朝寡纯德之士,乡乏不二之老,风俗淫僻,耻尚失所,学者以庄老为宗而黜六经,谈者以虚薄为辩而贱名俭,行身者以放浊为通而狭节信,进仕者以苟得为贵而鄙居正,当官者以望空为高而笑勤恪。”[36]尖锐地指出活跃在当时政治舞台上的都是一群寡廉鲜耻的市侩小人:“毁誉乱于善恶之实,情慝奔于货欲之途,选者为人择官,官者为身择利。而秉钧当轴之士,身兼官以十数,大极其尊,小录其要,机事之失,十怕八九。而世族贵戚之子弟,陵迈超越,不拘资次。悠悠风尘,皆奔竞之士”[37],“民风国势如此,虽以中庸之才,守文之主治之,辛有必见之于祭祀,季札必得之于声乐,范燮必为之请死,贾谊必为之痛哭,又况我惠帝以放荡之德临之哉!”[38]更有甚者,他还借刘毅之口,痛斥晋武帝不及汉桓、灵帝,“桓、灵卖官,钱入于官,陛下卖官,钱入私门”[39]。这在仍是司马氏为政的东晋,是要有很大勇气和一定责任感的。我们知道,魏晋之世,战争频仍,变故迭起,加之曹氏、司马氏忍戾嗜杀,不仅广大劳动人民惨遭荼毒,文人学士亦多不能幸免,诚所谓“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仅有晋一代的文人,因政治上的牵连,死于非命者便不可胜计,陆机、陆云、张华、潘岳、郭璞、刘琨、欧阳建等人,即为统治者残杀。现实政治斗争的血雨腥风反映到意识形态领域则是逃避现实、全身避祸的隐逸思想的流行,诸多文人学士为了躲避操戈攘臂的乱世法网的加害而屏息结舌,步入隐逸之途,以达到与世隔绝,忽忽无事的自私目的,充分显示出地主阶级知识分子的软弱性。干宝置身于这种历史条件下,却不与世浮沉,他采取正面揭露和大声疾呼的手段对现实社会进行锋芒毕露的批判,表现出超人的胆略卓识。(www.xing528.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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