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史书,文字表达的优劣,直接关系着史书对历史事实表现的好坏和史书本身广泛、长远的传播与否。在我国,自《左传》始端,经《史记》发展,史家撰史,讲求历史文笔,就成为古代历史编纂学中的一个优良传统,同时也是古代史学名著的一大特色。我国古代著名的史学评论家刘知几和章学诚都很重视这一点,“史之为务,必借于文”[34]。如果“言之不文”,势必“行之不远”[35],因此,“良史莫不工文”[36]。《左传》《史记》《资治通鉴》之所以脍炙人口,流传不朽,一个很大的原因就在于它们文辞优美。干宝撰史,很注重历史文笔,《文心雕龙·才略》云:“孙盛、干宝,文胜为史。”这充分说明干宝富有创作才能。他很注重语言文字的雕琢,能够把文学的特点运用到具体的史书编写中去,览《晋纪》佚文,就给人一种斥暴政则语气激烈,砭时弊则文辞尖刻,记暴行则残忍横前,陈败亡则凄凉可悯的感觉,不仅修饰峻整,叙述生动,而且跌宕不群,纵横自得。但是,干宝并非单纯地追求辞藻的花哨,不像那些才艺之士,一味地舞文弄墨,溺于文辞以为观美之具,而是把艺术加工和历史事实巧妙地结合与统一起来,使史文屈曲适如其人其事。如干宝在痛斥西晋朝政时指出:“朝廷宽宏,豪右放恣,郡县从容,寇贼充斥,交相请托,朝野溷浊。”[37]寥寥数语,不仅文字洗练,文笔畅达,而且恰中时弊,尖锐而深刻地活现出一副朝政腐败、政治混乱的社会图案,是对西晋社会黑暗面的真实刻画。干宝在工求文笔的同时,还力求叙事简约。史书编撰,宜从简要,刘知几曾强调指出:“夫国史之美者,以叙事为工,而叙事之工者,以简要为主。简之时义大矣哉!”[38]他认为“文约而事丰,此述作之尤美者也”[39]。《四库全书总目》亦云:“史之为道,撰述欲其简。”的确,一部好的历史著作,总是以精练的语言,表达出丰富的内容。干宝撰《晋纪》,一方面,取材审慎,不铺陈堆砌。同是西晋史,王隐《晋书》93卷,而干宝《晋纪》只有23卷,这除编年体本身具有记事简约的特点外,当与干宝对材料的取舍有一定关系。另一方面,讲求叙述技巧,用词简洁,引语精练,凡引用当时人物的语言,既简练而又能客观、全面地表达出事情的原貌。如《晋纪·武帝纪》:“咸宁四年,何曾卒,下礼官议谥,博士秦秀议曰:‘曾资性骄奢,不修轨则,奕世以来,宰臣辅相未有受诟辱之声,被有司之劾,父子尘累而蒙恩贷,若曾者也。谨按谥法,名与实爽曰缪,怙威肆行曰丑。曾宜谥为缪丑。’”[40]仅此数语,便把何曾那种骄奢淫逸、放荡不羁的卑劣本性暴露得淋漓尽致。总之,《晋纪》通体简约爽洁,无烦冗芜杂之弊。可是,长期以来,一提起史书叙事简洁,人们往往交口称赞《三国志》,而干宝《晋纪》却不为人所知。其实,就叙事简约而言,《晋纪》是可以和《三国志》相媲美的,刘知几早就指出:“陈寿、干宝,颇从简约。”[41]此论深中肯綮。干文简练,向来有口皆碑,《晋书》《建康实录》《群书考索》皆盛赞《晋纪》“辞简理要”“世称良史”。鉴于《三国志》过于简略,裴松之为之作注。无独有偶,南朝宋刘肜亦“集众家《晋书》,注干宝《晋纪》为四十卷”[42]。马克思主义认为,“任何一个人在文学上的价值都不是由他自己决定的,而只是同整体的比较当中决定的”[43]。评论一个史学家亦然。干宝在史书撰述方面的成就,也只有把他放在东晋史家群中加以比较,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众所周知,魏晋以来,时无良史,记述繁杂,国史之文,日伤繁复,“作者芜音累句,云蒸泉涌。其为文也,大抵编字不只,捶句皆双,修短取均,奇偶相配。故应以一言蔽之者,辄足为二言;应以三句成文者,必分为四句。弥漫重沓,不知所裁”[44]。若寻其冗句,摘其繁词,则“一行之间,必谬增数字;尺纸之内,恒虚费数行”[45]。在这种历史条件下,《晋纪》的出现,宛如奇葩独放,以其鲜明的色彩和独特的风格,猛烈地冲击着史学界那种彩丽竞繁、板涩藻饰之恶习,为史坛注入了新的血液,有力地推动着史学的健康发展。
综上所论,干宝在历史编纂学上做出了重要的贡献,远远超过与他同时或相距不远的很多史家,把我国封建时代的史学推进到了一个新的更高阶段,在中国史学史上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应当引起史学界的足够重视。
【注释】
[1]《史通·载言》。
[2]《史通·二体》。
[3]《史通·申左》。
[4]《郡斋读书志》卷二。
[5]《史通·二体》。
[6]《郡斋读书志》卷二。
[7]《史通·模拟》。
[8]《史通·模拟》。
[9]《世说新语·贤媛》注引《晋纪》。
[10][苏联]列宁:《列宁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90页。
[11]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九九。
[12]《史通·序例》。
[13]《史通·序例》。
[14]吴缜:《新唐书纠谬序》。
[15]杜预:《春秋左传序》。
[16]《文心雕龙·史传》。
[17]《史通·序例》。
[18]《朱子语类》卷八三。
[19]刘节:《中国史学史稿》,中州书画社1982年版,第126页。
[20]《春秋礼经》,见《雅歌堂全集·雅歌堂外集》卷三。
[21]杜预:《春秋左传集解》。(www.xing528.com)
[22]张舜徽:《史学三书评议》,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5页。
[23]刘节:《中国史学史稿》,中州书画社1982年版,第126页。
[24]张舜徽:《史学三书评议》,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5页。
[25]《史通·书事》。
[26][日]尾崎康:《干宝晋纪考》,载《斯道文库论集》8,1970-12。
[27]《史通·序例》。
[28]《史通·论赞》。
[29]《史通·论赞》。
[30]《三国志·诸葛亮传》注引。
[31]《文心雕龙·颂赞》。
[32]《晋书》卷五二。
[33]《史通·论赞》。
[34]《史通·叙事》。
[35]《史通·言语》。
[36]《文史通义·史德》。
[37]《北堂书钞》引《晋纪》。
[38]《史通·叙事》。
[39]《史通·叙事》。
[40]《太平御览》卷五六二引《晋纪》。
[41]《史通·载文》。
[42]《南史·文学传》。
[43][德]恩格斯:《评亚历山大·荣克的〈德国现代文学讲义〉》,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65年版,第524页。
[44]《史通·叙事》。
[45]《史通·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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