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开春,由于“新农村建设”大潮涌起,随即感到遍布九州大地千形万态的古村落要遭遇一次狂飙般的冲击,遂为其保护古村落而焦灼而奔波。首先要做的是寻求官员的支持。其实,无论破坏和保护,力度最大的都是官员。小小百姓最多只能拆去自己的老屋,能够用推土机推平一片历史城区吗?反过来,如果官员明白了其中的文化价值,一声令下,大片遗存不也就幸免于难吗?
我想起我的好友舞蹈家兼学者资华筠的一句很精彩的话:“关键的问题是教育领导。”
于是一边在政府高层官员中游说,寻觅切实的方案。一边通过中国民协在浙江西塘召开“中国古村落乡长会议暨西塘论坛”。邀请各地在古村落保护方面颇有成绩的地方负责人,共同研讨古村落的存在与保护方式。
这一波没有结束。跟着又是我国首个“文化遗产日”来到眼前。于是又演讲又著文,着力使这个旨在唤起民众文化情怀的节日能够发挥作用。究竟为了确定这个节日,我们已经下了几年的力气。
就在这些“超大型的事”一桩桩压在肩上时,心中未有忘却那个隐伏在豫北的蒙着面纱的画乡。我曾在地图上找到滑县的位置,当我发现它身处四省之间——其上是河北,其左是山西,其右是山东。又正好是东南西北——中!这可是块奇特的地方。以我多年各地普查的经验,凡是省与省交界的地方,历史文化都保存得较好。唯有这里才是行政与经济开发的“力度”都不易到达之处。在这期间,只要一想起这个听来的古画乡,就会幻觉出一个丛林遮蔽、野草深埋、宁静又安详的画一般的古村落。一天晚上,竟按捺不住这如痴如醉的想象,画了一幅《梦中的村落》。在情感与想象的驱动中,这幅画画得静谧又隐秘。
我计划着何时去豫北看一看这画乡。但如今我已经很难专为一件事去一个地方。必须与其他的要做的事——特别是要在河南做的事串联在一起。
七月里忽有一个短信发在我手机上。此人自称叫魏庆选,是滑县文化局的负责人。他说要带着该县的木版年画给我看。这使我一时大喜望外。
我忽然想到自己为“缘分”两个字下的定义,就是:你在找它时,它也在找你。
当个子高高而文气的魏先生和他的同伴来到我天津大学的研究院,来把一大捆画放在我的桌案上,向我递名片寒暄之时,我已经急不可待地频频把目光投向那捆画上。跟着,全然顾不得说客套话了,便大声说:“先看画吧!我已经忍不住要看画了。”
一时屋中的人都笑。滑县的朋友也笑,很高兴我这么想看他们的画。尤其一个稍矮又瘦健的中年男子,笑眼眯成一条缝。后来才知道他就是这产地的年画传人,而且是把高手。
解开细细的麻绳,画儿随着画捆儿渐渐展开,一股清新而奇异的风从中散发出来。这风好似从犁过的大地的泥土里、草木又湿又凉的深处、开满山花的石头的缝隙中吹出来的。同时这气息又是新鲜的、新奇的、从来没有感受过的。(www.xing528.com)
各种各样的神仙的面孔,不少是陌生的;那种配着对联和横批的中堂,几乎很少被别处的年画使用。这绮丽又雅致的色彩,松弛的类似毛笔的线条,特别是写意般平涂在六尺大纸天界众神上的朱砂,便使我感到,这样风格的年画前所未见。令我惊异的是,这里竟然丝毫找不到朱仙镇的痕迹。它究竟是怎么一个村落和产地呢?
魏庆选与传人韩建峰的介绍令我十分吃惊。
他说这画乡名为前屯二村,还有一个前屯一村。历史上一直叫前李方屯。还有一个后李方屯,同属于滑县的慈周寨乡。前李方屯二村人口千人,不算少。慈周寨在历史上(清乾隆朝)是中原一带各省之间的商业要冲。南边又紧贴着黄河。此村擅长的木版年画便远销四方。但是与隔河的朱仙镇却一直是“老死不相往来”,相互很少借鉴。
主要缘故是本地年画一直恪守着一条原则,族内自传,不传外姓,只传男性。这也是古代最原始的著作权保护方式之一。
滑县李方屯年画的始祖,据说是远自明代,来自山西洪洞一位潦倒的刻版艺人韩朝英(一名韩国栋),此人心灵手巧,融合本地特有的风俗,开创了面目独特的木版画。由于题材多为民间信仰和祖先祭祀之内容,且画风新鲜,又是风俗之必需,此地年画畅销远近各乡。韩家一开始就视手中的技艺为“独门绝艺”,故而由明代(16世纪)至今代代相传近五百年,已廿七代。鼎盛时期(清乾隆朝)全村百姓大多工刻善画。出现了“兴隆号”、“兴义号”和“兴盛号”三个画店,分由韩凤岐、韩凤仪、韩凤舞掌门。年产近百万张(幅),远销河北、山西、山东、安徽、青海、甘肃,乃至东北三省和内蒙古。
曾经有这样巨大影响的年画产地,为什么长期不为外界所知?是我们的民间文化学界多年来大多醉心于书斋,不问田野,不问草根。还是它早早的“家道中落”,销形于世了?反正自打上世纪60年代,以政治功利对待民间文化,要不将民间文化强制地改造为政治口号的传声筒,要不宣布为封建迷信和落后文化,斩草除根。尤其到了“文革”,它一定是消灭的对象。
当我一幅幅观赏这些古版年画时,发现一幅版印对联,字体古怪,从未见过,比西夏字还奇异,好像是一种字样的谜。韩建峰说当地人能说出横批是“自求多福”,下联是“日出富贵花开一品红”,但上联已经没人知道,连一些七八十岁老人也认不出来了。于是,一种“失落的文明”的感觉浸入我的心头。这也是近十年来纵行乡野时,常有的一种文化的悲凉感。现在慈周乡前二村的年画颇不景气,尽管还有几位传承人还能刻版与彩绘,但由于没人来买,很少印制。近些年,大量的木版被文物贩子以及日本人用很少的钱买走。古版是木版画的生命。如果有一天,古版空了,传承中止,这个遗产自然也就完结。
我已经急不可待要跑一趟豫北了。因为我已经确信它是迄今未被世人发现的民间古版年画的遗存。我根据自己的经验嘱咐他们两条:一、先不要惊动媒体,以免文物贩子和收藏爱好者闻风而至,对遗存构成掠夺性破坏。二、绝对不能再卖一块古版给任何人。并对他们说,等我去吧,我会尽快安排时间。还会带一个专家小组进行现场考察和深入鉴定。
在他们离开我的学院后,我开始不安起来。一边打电话嘱咐夏挽群对外要保密,切莫声张,无论如何要等进一步鉴定清楚再说;一边思谋着我什么时候去?
此时此刻,这个画乡好比一个田野里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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