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称得上人类民居奇迹的,一定有中国客家人的土楼。不管世界有多少伟大的建筑,只要纵入闽西永定和南靖一带的山地,面对着客家人的土楼,一准要受到震撼,发出惊叹。
这种巨型的土堡,带着此地土壤特有的发红的肤色,一片片散落在绿意深浓的山峦与河川之间。它们各异的形态不可思议。圆形的、方形的、纱帽形、八卦形、半月形、椭圆形、交椅形……最大的一座土楼占地竟有数千平米。遗存至今竟有三万五千座!
尽管人们对这种家族式和堡垒式的民居的由来猜测不一,我还是以为中古时代,时受强悍的北方民族侵扰的中原的“衣冠士族”一次次举家南迁而来时,心里带着过度敏感的防范意识,才把自己的巢修筑成这个模样。高大而坚固的外墙,下边绝不开窗,整座楼只开一个门洞,而且是聚族而居。是不是最初这些客家人与本地的原住民发生的激烈的摩擦——那种“土客械斗”所致?我分明感受到这土楼外墙曾经布满了警觉的神经。
定居于异乡异地的客家人很明白,家族是力量之源,是抵御外敌之本,也是生命个体的依靠与归宿,所以,他们把家族的团结和凝聚看得至高无上,甚至把祖先崇拜列在神佛的信仰之上。在每一座土楼里,设在正中的公共建筑都是一座敬奉列祖列宗的祠堂。不管各家土楼怎样安排内部的格局,也都必须严格地遵循长幼尊卑的伦理关系。来自中原的儒家的道德伦理是土楼最可靠的精神秩序。它使这些宗亲式的土楼奇迹般的维持了一二百年,甚至五六百年!像永定县高头镇高北村的承启楼和湖坑镇洪坑村的振成楼,人丁鼎盛时都在六七百人以上。一座楼几乎就是一个村落。一代代人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皆在其中。各有各的规范与习俗,分别生成各自的文化。进入每一座楼,上上下下走一走,不单内部结构、家居方式、审美特征乃至楹联匾额都迥然殊别。它积淀了数百年的气息和气味也全然不同,这种感觉每踏进一座土楼都会鲜明地感到。任何一座土楼的历史都是一部胜似小说的独特的家族史。在人类学家看来,土楼的内涵一定大于它令人震惊的形态。它的魅力决不止于它外形的奇特,更是它的和谐、包容与博大精深。
土堡的“干打垒”的技术来自北方吗?如今,无论是丝绸之路上的古城遗址还是燕北的古村落,那些残存的夯土建筑都已是断壁残垣,只有这里千千万万巨大的土堡,依然完好如初。客家人缘何如此聪明,懂得从此地土产中采集竹片、糯米汁和红糖,合成到泥土中,使得这些“干打垒”的土堡历久不摧?现存最早的土楼竟然建于唐代大历四年(公元769年),更别提宋、元、明、清各朝各代大量的遗存,至今仍旧鲜活地被使用着。
然而土楼在瓦解!不是坍塌,而是内在人文的散失。
不管古代的客家人怎样的智慧,完美地解决了土楼的通风、防潮、隔音、避火、抗震、采光和上下水一切问题,但现代科学带来的方便和舒适无可比拟。于是人们开始一家一家搬出土楼,另择好地方,筑造新居。当前,客家人的后裔已经开始一次新的迁徙运动——和他们的祖先正好相反——他们在纷纷搬出土堡。随着现代化进程的加快,必然愈演愈厉。等到人去楼空的那一天,这数万座曾经风情万种的民居奇观交给谁呢?交给旅游局吗?(www.xing528.com)
在已经被确定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振成楼、承启楼、奎聚楼等处,已然可以看到人烟稀薄的迹象;许多屋门上挂着一把大锁,有的锁已经锈红。我们不能简单地指责客家后人轻视自己的文化,人们有权选择自己喜欢的和更舒适的生活方式。而且还要看到,在西方伦理的影响下,宗亲的情感也只是更多地残存在老一辈的心灵里。土楼失去了它精神上的依据和生存之必需。
同时,土楼正在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我想,它无疑是人类珍贵的遗产。可是一旦“申遗”成功,便会成为全球性旅游产业的卖点之一。天天从早到晚一批批异地异国的游人涌进来,爬上爬下,楼中居民要承受这些陌生人在自家的门口窗口伸头探脑,时不时对着自己举起数码相机咔嚓一亮。如今这几座确定为文保单位并开放旅游的名楼中的居民已然日复一日地遭受这种商业骚扰了。对于土楼的住民,旅游业是巨大的压力,正在加速把他们逐出土楼。
倘若这些著名的土楼最终都成为空楼,它们只是一只只巨大而奇特的蝉蜕,趴在闽西的山野间,其中的人文生命与历史传承都不复存。那些古楼的记忆将无人能够解读。兀自留存的只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建筑样式,再加上导游小姐口中的几个添油加醋的小故事而已。
这也是神州各地古民居共同的命运与相同的难题。
保护历史民居的最高要求是设法把人留在里边。这些问题恐怕还没人去想。那么谁想?何时开始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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