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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住老城,灵魂不能下跪

时间:2023-08-2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我怀着一种凄凉心情回到屋中,再看小贩一件件展示出的老城的、特别是金家的遗物,便全部都视若珍宝了。这便是自1994年12月30日的“旧城文化采风”。我马上意识到抢救老城乃是首要的事。但这毕竟是天津老城改造前一次罕见的民间性的文化抢救,也是天津老城有史以来最广泛、最大规模的学术考察。可是,在这部画集的油墨香味尚未散尽时,老城已经失去近半。

挽住老城,灵魂不能下跪

近些天,常有古董贩子找我,言其手中有宝,叫我“开眼”。问其何物,来自何处,都说是天津老城。我听了怦然心动!自从前年我组织那次“旧城文化采风”,此后于那里的砖石草木,心皆系之。然而,近闻老城的改造突然“增加力度”,先要将几条大道贯穿其间,余下的便是房产开发商们施展才(财也)干。这样,大片大片的古屋老宅,不论其历史人文的价值如何,一概全在横扫之列。据说古董贩子们纷纷闻风而至。古董贩子胜于开发商者,便是知道这些破砖烂瓦也是生财之物。于是,积淀了近六百年的老城被掀个底儿朝天,翻箱倒柜,任凭这些贩子们挑肥拣瘦。

大前天,有个家住老城的贩子约我去看看老东西。我半年未进老城,借此也看看,一看真的惊呆了。颓墙断壁,触目皆是;在推土机的轰鸣中,城中多处已被夷为空荡荡的平地。我禁不住问:海张五那大宅子呢?明代的文井呢?益德王家那座拱形的刻砖门楼呢?还有……柳家大院那些豪华又壮观的木雕花罩呢?答话的人倒是省事,只说三个字:全没了!谁弄走了?文管部门?房管部门?房主还是贩子们?难道被民工们的大锤全砸了?答话更是省事,还是三个字:谁知道!在一种强烈的虚无感和失落感中,我还感到历史文化出现了一片迷茫与空白。人类在自己的“进步”面前真是无奈。待我随着这小贩走进一间很大的房间,才知道老城当今真正的状态。

这大屋像个仓库,堆满旧家具,还有许许多多从老房拆下的梁柱门窗,镂花隔扇,砖雕石刻。这些被拆得七零八落的东西,带着旧尘老土的浓烈气味,黑糊糊,破破烂烂,好像一堆堆残肢败体。注目细瞧,却识得这些建筑构件无一不是精致讲究。尤其那些隔扇门,至少一丈高,一色是铺地锦图案,八字榫对接得天衣无缝。一看这古雅而沉静的形制,便能确信一准是清代中前期豪门巨宅的物品。经问方知,果然这里是津门200多年的金家老宅,而现在这间房子就是金家的书房!这金家始自清初康熙年间的山水画大家金玉岗(芥舟),即以丹青翰墨代代相传。此后嘉道间之金龙节、清末民初之金俊萱,都是一时学者名士。正是他们,濡染了这一方土地的醇厚的文雅。可如今难道就这么干脆利索地一下子连根拔掉了么?我记得前年考察过这里,但无论如何也对不上号。跑出屋看这才明白,原来周围的房院、影壁、高墙已被铲除,满地瓦砾,这书房由于不在规划中新辟的道路范围之内,暂时被孤零零地搁置一旁,等待着开发商们来发落。我怀着一种凄凉心情回到屋中,再看小贩一件件展示出的老城的、特别是金家的遗物,便全部都视若珍宝了。因为这是老城最后的一点文化剩余了。

一幅竹丝拼花衬底的刻竹对联,应是这书房的原物;两块墀头上的砖雕,一为“麒麟送子”,一为“状元及第”,无论从这一题材所流行的时代来判断,还是从雕刻的风格与手法(主要是雕刻的深度)来确认,无疑是马顺清时期(即清代中期)的作品。还有一些版画,书轴,尤其是几册此地文人孟广慧的信札,粗看数纸,就能知道这些信札包含着丰富的本地文化与社会的信息……可是我很糟糕,由于刚刚那种文化的失落感过重,此刻便生怕这些老城的遗物流散掉,完全失去了对付这种小贩应有的聪明,而只是连连对这些东西呼好叫妙,议论出其中的门道,毫不掩饰对这些仅存无多的遗物的珍视与迫切心情。在古董交易中,这是犯大忌的。此时小贩已经把我视作了他的掌中物。待我问价,他脱口一说,便是天价。老城的情结使我又陷尴尬,我只好说回去想想再谈。小贩与我分手时还对我加一点压力,他说:“现在有不少贩子在老城里转来转去寻找老东西呢。我可是第一个给您看的。”看来,我已经没有余地了。如果我不出高价来买,这些老城的遗物岂不从我手里溜掉?此时我真的感到,人间万物皆有命运。小到一只杯子,大到一座城池乃至一个国家和民族。该兴则兴,该亡则亡。轮到消失之日,一如风吹尘散,谁也无法子挡住。你费力收回来的,最多也不过是一撮灰白色的、无机的骨灰吧!

渐渐的,我开始运用阿Q式自我安慰法来平衡自己,并获得成功。我暗自庆幸自己曾经干过的那件事富于远见。这便是自1994年12月30日的“旧城文化采风”。本来这一行动计划从租界区的洋房入手,此时,媒体忽然爆出新闻,政府与香港一家房地产开发集团公司合作,要对天津老城进行彻底的现代化改造。我马上意识到抢救老城乃是首要的事。遂组织历史、文化、建筑、民俗各界仁人志士,汇同摄影家数十位,风风火火进入天津老城展开一次地毯式考察。经过整整一年半的努力——我们是于1996年7月天津老城改造动工时结束这一行动的——摄得具有历史文化内涵的照片五千余帧。然后精选部分,出版一部大型画集,名为《旧城遗韵》。由于仓促上马,行动急迫,工作得还嫌粗糙,疏漏处也必然不少。但这毕竟是天津老城改造前一次罕见的民间性的文化抢救,也是天津老城有史以来最广泛、最大规模的学术考察。记得1995年除夕之夜,一位摄影家爬到西北角天津大酒店11层的楼顶,在寒风里拍下天津老城最后一个除夕子午交时、万炮升空的景象。我看到这张照片,几乎落下泪来。因为我感到了这座古城的生命就此辉煌地定格。这一幕很快变成过往不复的历史画面。我们无法拯救它,但我们也无愧于老城——究竟把它的遗容完整地放在一部画册里了。

这部画集我只印了一千部。为了强调它的珍贵性,也为了一种文化的尊严。我就是要造成这样一种文化的崇高感:文化的老城和老城的文化,都必须是虔诚的觅求才能见到的。

可是,在这部画集的油墨香味尚未散尽时,老城已经失去近半。许多名门豪宅已然荡涤一空,在地球表面上抹去;虽然它们全都有姿有态、巨细无遗地保留在我这部画集里。可我不是容易满足的人。我仍不甘心。前几天,在市政协换届的开幕式上,我找到主管城市建设的王德惠副市长。他是能够理解我的想法的一位领导人。我对他说:“天津人世世代代总共用了六百年,在老城里凝聚和营造成一种独特的文化,不能叫它散了。现在公家、私家、古董贩子,都在乘乱下手,快把老城这点文化分完了。应该建一座博物馆,把这些东西搬进去!”这位副市长说:“我也早就想搞个老城博物馆,你说该怎么办?”我听了很高兴,说道:“那就得赶紧筹备,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必须马上行动起来,先把老城的文化留住。我可以牵头动手来做。但必须您发话!”(www.xing528.com)

他答应了。以我与这位副市长的交往,他是有文化良心的。当然这十分难得。

果然,今天民俗博物馆的蔡馆长来电话说,王德惠副市长在我与他谈话的转天,就已经叫老城所在南开区的区长,尽快找我研究保护老城文物一事。一时我真有一种起死回生的感觉。好像浑身全是办法了。

我想,首先要把鼓楼东那座环卫局办公的大院保留住,这座至少有四套院的构造精美的大房子是最理想的老城博物馆的馆址。然而比这件事更要紧的是阻止老城文物的流失,这就必须组织人力,穿街入巷,征集文物。文物包含甚广,必有专家参与。还要由政府拨出几间大屋,将征集到的文物,分类编号,暂时存放保管起来。关于征集这些文物的经费与方法,我忽来灵感,突发奇想——应该搞一个“捐赠博物馆”!动员城中百姓在离开老城时,把老城的文化留在这块热土上。惟有这样才能尽快地把老城文物征集上来。将我们去“找”,变为百姓的“送”。津地百姓急公好义,乡情尤浓。这做法肯定能立见功效,而且这件事本身也是一次乡情的大启动。对于我来说,再也没有启动感情的事会令我倾尽全力的了。

于是我与蔡馆长约好,明天下午3时,南开区的区长、文化局长、城建局长等一行人到我的大树画馆商议此事。我已经做好准备,要牢牢抓住这个关乎老城命运的最后一次机会。我知道在当今中国,许多文化上的事最终还得通过官员才能做到;我还清清楚楚知道,历史交给我们这一代文化人的事情是什么。

我从现在起时时都在想着明天下午3时。刚刚心血来潮,提笔写了一个条幅:

我们今天为之努力的,都是为了明天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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