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岁尾，紫气东来，由《文汇报》得知我国十八个史逾千年的城市的市长，联合倡议于龙年召开“古城会”，以交流对古城的保护与建设的想法及经验。这十八城，北起临淄，南达桂林，西至咸阳，东抵扬州，覆盖了一大半神州大地。顿时感到自己的眸子一亮。此乃20世纪终结前投来的一道期待已久的文明之光，它一定会照亮21世纪我国多彩多姿的都市繁华吧！
我惊喜地注意到，这些市长一致自豪地说：“我们古老，但古老是我们的财富！”这句话明白地表示，他们已然与许多年来所谓的“破旧立新”——那种粗糙的、无知的、非文化的口号彻底分离，从而站在了现代文明的高度上。
比一比现在一些城市仍在把历史遗存不加分辨地列入“危房陋屋”，统统推倒了事，这些市长肯定是走到了社会进步的前沿。他们的城市观显然跨入了一个新境界。
特别是他们像亮出旗帜一般鲜明地写道：
我们谨借助《文汇报》，向全国有悠久历史的古城发出如下倡议：更加珍惜优秀的传统文化——对于祖先留给我们的文化遗产，夏迹殷墟，甲骨青铜，学术经典，所有古老的东西，我们都要想办法保护好，在保护的前提下加强科研和利用。我们建议，在新世纪到来前后，所有古城都能对自己的文化遗存的保护情况进行一次普查，看看有没有哪一件古文物没有得到妥善的保护，如果有的话，应立即采取补救的措施。
我尤其关注“所有古老的东西”和“哪一件古物”，这两个词语的使用！
这气魄，这做法，使我联想到以珍视自己的文化遗产而得到世界赞赏的法国，自1964年在当时的文化部长马尔罗的倡议下，进行了法国文化史上最重大的一次文化遗产的“总普查”。那次对遗产的清理，涉及全法的六千个市镇。当时的口号是“大到教堂，小到汤匙”，可谓工程浩大，巨细无遗；凡历史遗存的有价值的文物，全要登记造册。这一历史性的行动，不仅把祖先留下来的财富搞得心中有数，更重要的是它大大加强了全民对民族文化的自豪感以及对乡土的热爱。如果没有把自己的文化家底弄清，就大谈对它的热爱则是一种虚伪。特别是，这个总普查正是在法国社会现代化的高潮中。当时，法国也在追求都市生活设施的现代化，这一行动便是法兰西人一次自我的文化提醒。它激发了人们文化的自尊——也是民族的自尊。从而使文化遗产经受住那次冲击，得到了全面和真正严格的保护，并由此完美地捍卫了它们独有的文化精神。今天的法国人一提起20世纪60年代的“总普查”，其满意甚至自豪之情就会溢于言表。因为他们已然从文化遗产中受惠于无穷了。
我国的历史文化遗存本来就多灾多难。虽说我们有着五千年光辉灿烂的历史，但地面遗存，历尽劫难，已是十分有限。如果我们拿中州的三座古城郑州、开封与洛阳，同意大利的罗马、威尼斯与佛罗伦萨比一比，就会一目了然。而如今又遭受到空前猛烈的冲击。此次冲击不亚于以往“大革命的洗礼”。如果说“大革命”是恶狠狠地砸毁它，这次则是美滋滋地连根除掉它，因为这是一次“旧貌换新颜”。城市的管理者们，或出于片面追求现代化速度，或迫切地积累任上的政绩，或只盯住眼前的经济利益，将成片成片的城区交给开发商任意挥洒。他们对这些城区的文化遗存的情况大多一无所知，甚至也不想知道。于是短短十余年，不少都市的个性特征、历史感和文化魅力，被涤荡得寥寥无几。北京的四合院，江南的小桥流水，还有我们一些城市的那些源远流长的老街，正在一片片从城市的版图上抹去。神州城市正在急速地走向趋同。文化的损失可谓十分惨重！世界许多名城都以保持自己古老的格局为荣，我们却在炫耀“三个月换一次地图”这种可怕的“奇迹”！毫不夸张地说，现在每一分钟，都有一大片历史文化遗产被推土机无情地铲去。而每一个城市的历史特征都是千百年来不断的人文创造才形成的。它有如原始森林，都是一次性的，过往不复，去不再来。我们为什么不能容忍自然环境被破坏得一片荒芜，却公然放任这珍贵的人文环境被搞成一片空白？我们还是一个文化大国和文明古国吗？因故，各界的有识之士心急如焚，但有百呼却无一应。然而就在这几乎绝望之时，十八位市长将一张闪耀着文明之光的倡议摆在世人面前。(www.xing528.com)
这是华夏的千古文明进入21世纪的通行证！
没有这种通行证，就不该进入21世纪！
在《文汇报》上，还有八位市长的“祝福千年”的短语。他们言及自己城市的历史遗存，侃侃而谈，如数家珍；谈到其文化优势，得意扬扬，眉飞色舞。他们的文化价值观，早已超越“文化搭台，经济唱戏”那种糊涂又愚昧的阶段。一个都市的历史文化遗存，故然有着极大和长远的经济意义，甚至一些历史名城的遗存会成为养活居民的摇钱树。但文化的自身价值却是独立的，不能以经济效益来判断。换句话说，精神的东西不能用实用主义来取舍，长远的事物不能以暂时的得失来取舍。一个城市的历史文化遗存首先是这个城市不可缺的历史见证。一个实实在在的历史存在。同时它又是这个城市独有的精神化身乃至象征，因而它常常在人的精神中转化为一种乡情的载体。当然，它还有文化学、建筑学、城市史、地方史以及美学上多种意义。这就是说——文化本身是有尊严的！它不能被当作历史的弃物随意处置。如果它旧了，那正是有一种珍贵的历史感注入其中；如果它破了，正说明我们保护得不好，更需要修复与精心地护理。它们是祖先留给后人包括我们子子孙孙的，它决不能在我们一代人手中信手抛却。任何人也没有权利这样做！
二战时，梁思成请求盟军轰炸日本时，对京都和奈良手下留情，从而使得这两座古都完好地保存下来。可是梁先生后来关于保护北京皇城的呼吁却成了泡影。难道我们的城市管理者还不如人家的一名军官？当然这已经成为历史。但社会进步的标志就是不再重复历史的错误。
在这个辽阔又紧迫的背景下，“古城会倡议”在中国城市史上，是有划时代意义的。它清晰地划分开文化的盲目与觉醒。昭示着我们新一代市长的文化品格，以及他们自觉的历史责任和文化责任。也许保护历史文化的作为一时还不会写入他们的政绩，但后世之人一定会用彩色的笔记下他们这一非凡和首创的举动。
我们期待着龙年的古城会，期待一次对古城文化遗产全面而严格的大普查，并立法保护——时间当然是愈早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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