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强：河北古版年画的传承与保护

车子驰过河间府，北方的寒天冻地将它的灰褐色平匀地涂在冰冷的车窗上。漠漠原野，偶有小树，也早被朔风捋尽了叶子，举着一束束冻僵了的枝条，傻乎乎立着，不知躲避。我想，这样幽闭的华北腹地，如何曾经会成为给方圆数百里的人们以精神安慰和文化娱悦的年画之乡？

也许是由于朱仙镇年画的现状给我的触动太深，返津数日后，便奔往这里看看武强的今日。

一进武强县，一座方形的、巨大的、略略带点北方传统民居特征的建筑物竖立面前。居然是一座年画博物馆。潍坊的杨家埠年画博物馆是四合院式，小巧玲珑；这里的博物馆，却似一座现代城堡。武强有多少年画，需要这庞然大物？

记得60年代我在画家孙其峰先生家见过一张武强木版年画《屎壳郎推粪球儿》。孙先生一边大谈这画，一边大笑不已。我头次见到武强年画，深为其直率、真切和浓烈的乡土气息所震动！此后所见无多，以为该地年画规模有限。今日一见，谁料五彩缤纷挤满这座博物馆，更挤进我的眼中的竟是这般的辉煌！

中国各地年画的题材，它无所不包；各地年画的品种样式，它无所不存。仔细比较，它尤为突出的是窗花和灯方。这两种版画都是印在薄而白的绵纸上，都借助于光。窗花借助日光，灯方借助烛光。华北一带平原风大，窗棂木格较密，这种巴掌大小的彩印版画贴在窗纸上，一格一张，日光透彻，五彩生辉，如同霞光满窗，极是好看。灯方是糊在灯笼上的彩画，由于河北民间重视正月十五的灯节，灯方在武强年画中便占有较大比重。这种灯方多是历史或戏剧内容的单幅故事画，画上有谜语，内容与画无关。这样，既为年节平添兴致，也是民间启蒙和传播文化的一种寓教于乐的手段。

武强年画给我强烈的印象，是农民真率的情趣。那种猴戏内容的年画充满农民的诙谐和幽默；那种讽刺官场中削尖脑袋苟且钻营的尖头群相，显示了农民的机智与辛辣；那种描绘对异国想像的《万国山海精图》，三头六臂，熊头狗面，极尽怪异，表现了特定时代农民的无知与天真、保守与浪漫，真是意趣无穷，远比以写实为主的杨柳青年画更具想像空间。至于那些戏曲题材的图画，也与杨柳青年画迥然殊别。杨柳青的戏曲画人物穿金戴银，锦绣满身，分明城市豪宅的堂会场面；武强的戏曲题材却是地道的乡间草头班搭台唱戏，鲜活高亢，响亮逼人。武强年画没有杨柳青擅长的手绘，多用套版印制，红蓝黄绿四色，对比炽烈分明。线条简朴，版味十足，具有北方农民那种粗豪爽朗的气质。如果说，杨柳青年画是民间艺术都市化的典范，武强年画则是乡村风格最迷人的代表。杨柳青的版画趋向绘画化，武强年画却始终保持着深深扎根于泥土之中那种清新永在的原生态。其稚拙古朴的版味，各地年画都无可比拟。(www.xing528.com)

武强年画从神像、窗花、灯方、贡笺、条幅，到扇面、连环画、升官图、纸牌，几乎包揽了旧时乡间的一切文化生活。它既是农民生活天地完完整整的再现，也是农民七情六欲和理想世界的绚烂图像。我们几乎从中可以找到旧时农民的一切，你说武强年画的这笔财富有多大？

由于画版是木质的，易于损坏，使用消耗大，一块版一直用到“平槽”（线条磨平），也就扔掉了。所以现存最早的武强古版当属明代中期。此地年画在清代乾嘉年间达到鼎盛，当时镇上最繁华的南关大街，鳞次栉比都是年画作坊。人们把印好的画儿用木轱辘车推到遥远的京都，用船经滏阳河和大清河运抵天津，用包袱背到山东和河南。武强年画博物馆还保留当年卖画的小贩，从北京返回到武强时，一路按照地名而编唱的“路线歌”。从中可以想见当年长途贩画的情景以及武强年画的盛况。

近世，中国各地木版年画渐渐被胶印画所取代。“文革”中被视为“四旧”，从各家各户查找古版，一车车运到县城烧掉，破坏可谓彻底！幸亏有一批有识之士，收珍寻宝，居然汇集到年画两千余品，艰辛之巨，可以想见。然后于1991年建起这座博物馆，至此，劫后残珍，得以永存，比起朱仙镇年画，武强可谓幸甚也。

武强除去博物馆，还有一家小小的专业出版年画的出版社。自开馆以来，隔年举办一次年画节，至今已办两届。虽然平日来馆参观者很少，每有外地人来武强探亲访友，武强人必引来参观，以此为荣。可以深信，现在人们视钱为贵，将来必定视画为宝。武强人现在做的，应说是颇有远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