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荣幸参加这个会,特别是很荣幸地跟我所尊敬的文化大家——季老、启功老、光远先生坐在一起。今天召开这个会,北师大很有眼光。从更深远的意义来讲,从于光远先生所说的“重要性”这一点来讲,我觉得这个会似乎关乎到——如果我们这个会开得好——它应该关乎到中国民间文化的命运。我为什么要把它提到这么一个层面上来看?因为我认为中国民间文化情况不妙,也就是大家从事民俗学的研究的大环境不妙,这个不妙的原因有几个方面:
第一,我们国家正在从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转化。在这个转化的过程中,原来的文化要大量地失散和瓦解,整体的瓦解,乃至毁灭。前一年我跟香港凤凰电视台策划用电视采访方式对中国民居进行考察。现在已完成了,正在播出。栏目叫做“寻找远去的家园”。每天一集。这个摄制组由南方向北方,穿过南北诸省的古村落(中间还有一位驾驶航拍飞机的赵群力遇难了)。我没有时间跟他们跑,但是他们的信息不断地传给我,其中有一位拍摄“老房子”的摄影家李玉祥,这些地方他全跑过。曾经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现在已经四十岁了,也没结婚,背个相机,整天在中国这些古老的村落里穿行。他比较早地用文化的眼光、文化的视角来看中国的民居。他是一个先行的人。这次他重新再走这些古村落时,不断地跟我通电话,唏嘘不已,感慨万端,很多地方的民居都已经变成了水泥的、简易的、玻璃幕墙的小洋楼,一个个非常有韵味、有特色、历史深厚的村落和大片的民居正在成片地瓦解,或者已经消失。说到我们中华民族,说句实话,我觉得有些悲哀。应该承认我们不是一个十分精神至上的民族。虽然我们创造了非常灿烂的自觉的文化,但是我们没有文化的自觉;我们不珍惜自己的文化;我们没有把我们创造的东西作为文化,再加上近五十年来我们一直喊着叫着要“旧貌换新颜”。我们在“文革”期间是恶狠狠地破坏自己的文化,现在我们是乐呵呵地破坏自己的文化,因为我们在一往情深地追求现代。因此我们的文化在瓦解。我们的民间的文化,我们祖先遗留给我们的,积淀了成百上千年的民间文化正在整体和全面地龟裂、瓦解、丧失。
第二,在中西文化冲突的时候,我们处于一种弱势文化,因为我们是一种弱势经济,我们自然有一种弱势的文化心理,就是我们缺少了一种文化的自尊心,文化的自信心。所以我刚开始时说,我们这个会跟中国民间文化的命运在一起,如果从更深远意义上说,它跟中国文化的命运都有关系,因为中国民间文化是中国文化中的一个重要部分,是民族精神的一个载体。但是在这种弱势文化的状态下,我们对自己的文化,尤其对民间文化会更加轻视,这是一个大问题。
第三,就是我们没有“文化保护法”,我们国家有《文物保护法》,但是我们没有《文化保护法》,比如拿建筑来讲,经典性的、皇家的、宗教的建筑是属于文物保护的,而历史街区的民居则属于民间文化版块的东西,统统是在保护之外的,我们没有任何力量来保护这个正在消失的文化。尽管你看到了,也保护不了。我们在这样的一个状态下来研究自己的文化,能坐得住吗?能心安理得地静下心来吗?所以我最近到中国民协去工作时,跟我们的主席团和秘书长座谈了好多次,提出了一个想法,一个观点。我认为中国民协的工作,第一就是抢救。我认为抢救比研究重要。我不轻视研究,研究当然重要,但是抢救是我们时代特有的使命。因为我们对自己的民间文化从来没有保护过。我们原来没有把它当作一个文化,现在当我们把它认作文化的时候,它已经在瓦解了,消失了。可是如果一旦散失干净,我们就全没有了,我们的研究没有对象了,我们没有生态性质的东西了,我们看不见,感受不到,而且它是一次性的,过往不复。那么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和文化学者,我们的学人,就有一个使命,一个义不容辞的使命,这就是抢救!因为我们的民间文化在每一分钟都有一批消失。最近我到山西考察,到山东、河北考察,看到问题的严重性。比如:白沟地区的民间泥玩具,我前两年去还有,这两年去一个也没有了。传承人没有了,民俗文化的很多传承人转眼就没有了。传承人一没,这文化就烟消云散。听说云南纳西族的民间乐手,这两年去世了好几位,剩下不多了。一些民间戏曲、民间艺术已经名存实亡。这几年消失得真是太快了!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我们的民俗专家和文化学者应该热血沸腾,应该义不容辞地下去,应该到第一线去,应该进行田野作业。我们中国民协连开了好几次会,准备搞一个“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现在民间文学部分即“中国民间文学三套集成”已接近尾声了,再有三年差不多可以大功告成了。但是我们还要大规模地搞中国民俗的抢救,还有民间艺术的抢救,这民间艺术大到民居小到任何一个民间艺术品种,就像1960年法国马尔洛夫所作的“大到教堂,小到羹勺”的那样一次调查。这个调查,我想需要5年~10年搞完,而且是一网打尽的抢救。如果在我们手里漏掉了,等于先人创造的东西我们没有保住。至于我们工作的方式当然很多,一个方式是用文字记录的方式,出书,像民间文学集成的方式;还有一个就是拍照的方式,然后出画册、图集,我们在整体上搞了一个计划,《中国民俗图集》出100卷,《中国民间美术全集》准备出100集~120集;另外一个就是用电视的方式,因为电视是一个动态的方式,记录民俗是最合适的,它可以把原生态的民俗事象记录下来,供后代研究。这个电视部分已经归山东电视台承接。刚刚我们在山东省搞一个研讨会,我跟电视台讲,你们拍的带子要多。你们的播出带如果是10分钟,我建议你们最起码要拍10个小时的毛片。对于民俗学者来讲,更重要的是毛片,我们要把大量的毛片留给后人作为研究的素材。我们这一代的任务、使命就是给后人的研究尽可能多留下素材,否则后人研究没有材料,只能从书本到书本,因为后人无法再见到这些农耕时代的民间文化了。此外,我们现在的民间文化受了西方文化的注入之后,新的民间文化没有形成,很模糊、很混乱、充满着冲突,没有整体的、现代的、中国的民间文化。所以我最近准备在天津大学的研究院建立民俗学科,我的民俗学将从抢救开始。我的想法是,不再把田野的调查作为民俗学的手段,或是搜集材料的方式,而是反过来把民俗学的研究注入到田野调查中,注入到抢救之中,以研究指导抢救。抢救是第一位的。抢救是目的。我觉得这是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的责任。(www.xing528.com)
我的天津大学文学艺术研究院,在建立民俗学科和培养民俗学的人才方面,很重要的要求是:第一是他们的文化责任感,也是文化良知,这是最重要的。第二个是文化情感,实际上也是民间情感。第三个是文化审美,也是民间审美。不懂得民间美,就很难有深刻又执着的民间情感与责任感。这就是说,要让我们新一代的民俗学者有强烈的文化责任感;有深挚的民间情感;另外要有很高层次的民间审美、文化审美。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深入进去,我们的民俗学才更有活力,更有激情,更有成果。今天我们中国民协还带来了一份“抢救民间文化遗产呼吁书”,因为我们知道国内一些重要的学者今天都到会了,我们请大家在呼吁书上签个名。季老、启功老、光远先生已经签上大名,感谢他们的支持。我想,这个事不是中国民协单独可以办好的,更不是一些个人的事,而是我们整个文化学界、民俗学界共同要做的一件国家级的、同时也是时代性的任务,我们希望大家一起努力。我们这一代人必须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把前辈创造的精华抢救下来,保存好,留给后人。
2001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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