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信
近些年來，蘇轍詩的輯佚取得了很大成績，但其間也還存在一些誤輯重輯的問題，是不可不辨。如《初春游李太尉宅東池》一詩，多家皆認定爲蘇轍詩，如欒貴明先生《蘇軾、蘇轍集拾遺》將此詩屬蘇轍，《欒城集》、《三蘇全書》皆沿襲。輯佚根據是《永樂大典》卷一〇五六“池”字韵，頁二四下所引《蘇潁濱詩》。《全宋詩》此詩重出，分見張方平、蘇轍卷詩。
先錄原詩：
蓬島靈仙宅，星河帝女家。
波光泛金翠，樓影動雲霞。
清淺游魚過，參差垂柳斜。
移舟更尋勝，遠見小桃花。
此詩實爲張方平所作，收入其《樂全集》卷三。《御選宋詩》卷三五歸張方平。《永樂大典》本身問題甚多，不足爲據。試辨如次：
張方平另有《李太尉園池》詩，錄於下：
李太尉園池魏國獻穆大長公主子
驃騎子侯第，長門大主園。烟波二宫賜仁宗初，章獻皇太后稱二宫，賜主宅東池廣池榭，宸翰四朝恩四朝所賜御札刋石在第。
禪客常摇拂先都尉好延禪僧，名流必解軒朝之名勝必集君第。
春風與秋月，好景不空罇。
要説清此詩的歸屬，首先需從“魏國獻穆大長公主”説起，《宋史·公主傳》：“荆國大長公主幼不好弄，未嘗出房闥，太宗嘗發寶藏，令諸女擇取之，欲以觀其志，主獨無所取。真宗即位，封萬壽長公主，改隨國，下嫁駙馬都尉李遵朂……歷封越宿鄂冀四國，明道元年進魏國……皇祐三年薨，年六十四。帝臨奠輟視朝五日，追封齊國大長公主，謚獻穆。”
這位公主爲宋太宗之第七女也是最小的女兒，下嫁李遵勗。李遵勗，宋開國名將李崇矩孫、累遷至連州剌史李繼昌子，世代將門，《宋史》有傳，云其“所居第園池冠京城，嗜奇石，募人載送，有自千里至者。構堂引水，環以佳木，延一時名士大夫與宴樂。師楊億爲文，億卒，爲制服。及知許州，奠億之墓，慟哭而返。又與劉筠相友善，筠卒，存恤其家。通釋氏學，將死，與浮圖楚圓爲偈頌。卒贈中書令，謚曰和文。”
我們上引《宋史》所載，結合張方平的自注，既可肯定張方平下一首詩中之“太尉”是李遵勗與魏國獻穆大長公主的兒子，也可以通過上一首詩之“星河帝女家”知道兩“李太尉”爲同一主兒。
李遵勗凡三子：端懿、端願、端慤。接下來需要解决的是其中何人。
我們先節略《宋史》中三人的官履如下：
李端懿“遷蔡州觀察使同，勾當三班院，徙華州觀察使。以母喪起復，爲鎮國軍節度觀察留後……尋除寧遠軍節度使知澶州，御史中丞韓絳奏端懿無功不當得旄節，不拜。以留後赴澶州，數月卒……贈感德軍節度使，謚良定，再贈兼侍中。端懿能自刻厲，聞善士傾身下之，以故士大夫與之游，甚得名譽。”（本傳）
李端願“拜武康軍節度使，知相州，請歸。除醴泉觀使。神宗即位……連年請老，以太子少保致仕……哲宗嗣位，進太子太保，欽聖皇后以甥舅之故，嘗幸其第，致禮於獻穆祠堂，命近侍掖端願勿拜。元祐六年卒，帝輟朝臨奠，賻典加等，贈開府儀同三司。”（本傳）(www.xing528.com)
熙寧元年，以定國軍節度使李端願爲太子少保致仕。故事多除上將軍，帝令討閲唐制，優加是命。（《宋史·職官十》）
端慤“知邢冀衛三州，至蔡州觀察使，元祐中以安德軍留後卒，贈昭德軍節度使，謚曰恭。”（本傳）
從三人仕履看，軍職都不低，但唯李端願得旄節，官拜節度使。洪邁《容齋三筆》卷七“節度使稱太尉”：“唐節度使帶檢校官，其初只左右散騎常侍，如李愬在唐鄧時所稱者也，後乃轉尚書及僕射司空司徒，能至此者蓋少。僖昭以降，藩鎮盛强，武夫得志，才建節鉞，其資級已高，於是復昇太保太傅太尉，其上惟有太師，故將帥悉稱太尉。元豐定官制尚如舊貫，崇寧中改三公爲少師少傅少保，而以太尉爲武階之冠，以是凡管軍者猶悉稱之。”
從上引文獻可知，在當時，只有節度使才有資格尊稱太尉，也就是説，端願兄弟三人中唯李端願有這個資格。在有關文獻中，實際情况也如此，也就是説，除李端願外，端懿、端慤無爲人稱爲太尉的記載。爲助説明，我們姑引兩例如下：
孫巨源元豐間爲翰苑，與李端願太尉往來尤數。（《詞苑叢談》卷七）
節使李端願居士兒時在館舍常閲禪書，長雖婚宦，然篤志祖道，遂於後圃築室類蘭若，邀達觀處之，朝夕咨參，至忘寢食。觀一日視公曰：“非示現力，豈致爾哉。奈無個所入何？”公問曰：“天堂地獄畢竟是有是無，請師明説。”觀曰：“諸佛向無中説，有眼見空花，太尉就有裏尋無，手揸水月，堪笑眼前見牢獄不避，心外聞天堂欲生，殊不知忻怖在心，善惡成境，太尉但了自心，自然無惑。”公曰：“心如何了？”觀曰：“善惡都莫思量。”公曰：“不思量後心歸何所？”觀曰：“且請太尉歸宅。”公曰：“只如人死後心歸何所？”觀曰：“未知生，焉知死。”（《五燈會元》卷一二）
既然考知上二詩之“李太尉”即李端願，雖然李端願生年不可考知，其致仕年與卒年則史載明確，《宋史·職官十》：“熙寧元年，（1068）以定國軍節度使李端願爲太子少保致仕。”其本傳言端願元祐六年（1088）卒。再，歐陽修與李端願交情頗厚，現存《歐陽文忠集》中有八篇與李端願的書柬，且因爲李端願爲鎮東軍留侯時，覺浮槎山泉水甘美，專門派人送與歐陽修，歐爲之寫了有名的《浮槎山水記》一文，其文有云：
浮槎之水發自李侯，嘉祐二年，李侯以鎮東軍留後出守廬州……既又登浮槎，至其山，上有石池涓涓可愛，葢羽所謂乳泉漫流者也。飲之而甘，乃考圖記，問於故老，得其事迹，因以其水遺余於京師。予報之曰：“李侯可謂賢矣，夫窮天下之物，無不得其欲者，富貴者之樂也。至於蔭長松，借豐草，聽山流之潺湲，飲石泉之滴瀝，此山林者之樂也。而山林之士視天下之樂不一動其心，或有欲於心，顧力不可得而止者，乃能退而獲樂於斯，彼富貴者之能致物矣。而其不可兼者，惟山林之樂爾，惟富貴者而不得兼，然後貧賤之士有以自足而髙世，其不能兩得，亦其理與勢之然歟。今李侯生長富貴，厭於耳目，又知山林之爲樂。至於攀緣上下，幽隱窮絶，人所不及者皆能得之，其兼取於物者可謂多矣。李侯折節好學，喜交賢士，敏於爲政，所至有能名，凢物不能自見而待人以彰者有矣。其物未必可貴，而因人以重者亦有矣。故予爲志其事，俾世知斯泉發自李侯始也。
從歐陽修與李端願的書信及《浮槎山水記》，再考慮李端願致仕爲1068年，進而比較其兄李端懿嘉祐五年（1060）卒，年四十八。（《續資治通鑑長編》卷一九二）至少，李端願致仕時也應有五十多歲（李端願是因有眼疾提前致仕的）。歐陽修與張方平同生於宋真宗景德四年（1007），李端願大致也差不多。蘇轍生於宋仁宗寶元二年（1039），李端願比蘇轍應長二十多歲，蘇轍的父親比歐陽修尚小兩歲（1009），蘇轍當然不可能與父輩的且是貴族的李端願有交情。
張方平與李氏家族的交情，固然看不出如歐陽修與李端願的“如水”君子之交，但可以想見，張方平甚爲皇帝親重，仁宗時若非韓琦作梗即已爲簽書樞密院事。宋徐自明《宋宰輔編年錄》卷五“宋仁宗治平四年”：“同日郭逵同簽書樞宻院事。逵既入西府，衆多不服，或以咎琦，琦曰：‘吾非不知逵望輕也。故事，西府當用一武臣。上欲命李端願，吾知端願傾邪，故以逵當之。’或曰上本意欲用張方平，琦知方平不附己，猥曰西府久不用武臣矣。”張方平先後爲直集賢院、知諫院、知制誥權知開封府事、翰林學士、御史中丞等，與外戚家的李氏自然不少過從，更何况李端願兄弟均喜與名士交遊，自身亦儒雅有素，其交誼如上兩首詩已可見端倪。此外，《樂全集》中還有兩首詩，也是爲端願兄弟而作。引於下：
《送冀州李太傅》
多君貴主子，材識乃名儒。青海渥窪種，丹山鸞鳯雛。兵家左車後，書法右軍無。擁幄羞紈袴，懷章就隼旟。亭臺煙水闊，樓堞暮雲扶信都郭東連大澤，亭榭觀游在焉。析木元分冀，滹沱漸近胡雙觥雖藴藉，文和在澶淵故事。重閉勿須臾。誰道長城遠，今觀出上都。
《李少傅佚老亭》
得謝自廊廟，事髙疏仲翁。安車雖駟馬，歸路已冥鴻。令子承良冶，朱轓治左馮。緇衣方改造，列鼎有餘豐。屨杖居多適，軒裳夢覺空。天倪希柱史，性理問能公。窗檻開瀟灑，風烟接鬱葱。上方思賈誼，即奉小輿東。
第一首之李太傅指李端懿。案：文和，指其父“遵朂，字公武，初授左龍武軍將軍，駙馬都尉，賜第永寧里。所居堂磚花有翔鳳，命工琢去。主服有虬龍文，屏藏之。真宗喜，顧待加异，嘗稱其好學，累官至鎮國軍節度使，知許州。卒年五十一，贈中書令，謚文和。遵朂喜讀書，兼達釋氏性理之説……著《閑燕集》二十卷，《外館蕓題》七卷。”（曾鞏《隆平集·樞密》，按其本傳“贈中書令，謚曰和文，有《閑宴集》二十卷，《外管蕓題》七卷”，當以“文和”爲是）“公爲冡子，於其家法習見安行，不待教告。少篤學問，長而孝友。喜爲詩，工書畫，至於陰陽、醫術、星經、地理無所不通。”（歐陽修《鎮潼軍節度觀察留後李公墓志銘》）
第二首之李少傅則指李端願，李端願以太子少保致仕，故稱少傅。這當是李端願致仕後事，首四句説李端願年齡未到即掛冠致仕，可以媲美漢代疏廣、疏受叔侄。“令子”二句則是指李端願子李評“由東頭供奉官八遷皇城使，以父告老授西上閣門使”。後二句則是用漢文帝宣室接見賈誼故事，云皇帝將不時令其乘小輿入朝（乘小輿入朝是對於勛戚老臣的極高禮遇）。總之，此詩與李端願本事如合符節，爲李端願作鐵定無二。
至於蘇轍，可以説與此詩一點沾不上邊，蘇轍年二十及第，二十三歲“試秘書省校書郎充商州軍事推官”，轍奏乞養親，不赴商州任，二十七歲（1065）爲大名府留守推官，父蘇洵卒守喪，三十歲時（熙寧元年，1068）免喪游京師，而是年李端願致仕，當然不可能與李端願有交往。
在蘇轍作品中涉及李端願的有兩條材料，一是《西掖告詞》（哲宗元祐元年，1086）中有《李端願父母》，那不過是詞臣奉命而作的對大臣父母褒揚的例行公事。二是《言責降官不當帶觀察團練狀》（1087），其間對李端願則頗有微詞，云：“至眀道中，錢惟演以章獻皇后親嫌罷樞宻使，始以保大節度爲景靈宫使。治平中，李端願以長宫主子，亦以武康節度爲醴泉觀使。恩幸一啓，自是戚裏以節察居京邑不治事者肩相磨也。”試想，如果真與李端願有交情，自不當以爲錢惟演、李端願等受封爲外戚恩幸過厚之濫觴。
綜上所論，《初春游李太尉宅東池》是張方平之作，與蘇轍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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