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所周知,東周之時,諸子蜂起,百家争鳴,是爲中華文化的第一大高峰。暴秦繼起,“以法爲教”、“以吏爲師”,春秋戰國百家争鳴之氣象迅即偃息。降而至於漢初,漸有修復氣息,但已不復周季之舊觀。故後人所云“諸子百家”,多係先秦至漢初學術思想流派的總稱。本文所云,亦猶斯旨。
《漢書·藝文志》云,“諸子十家,其可觀者九家而已。……而觀此九家之言,舍短取長,則可以通萬方之略矣。”三蘇之於諸子百家,雖然泛覽博觀,實則各有取舍,旨在以之爲“通萬方之略”,目在自成一家之言。對於蘇洵之融通百家,曾鞏的評點是,“務一出己見,不肯躡故迹”[26]。可謂知人之言也!當然,對於諸子百家之學,蘇氏父子學習的重點有所不同,而取舍的對象亦有所不同。
就求學致思歷程而言,蘇洵曾經博覽諸子百家之書。根據張方平的追憶,蘇洵青年時期發憤爲學,一度翻然悔悟,“取舊文藁悉焚之,杜門絶賓友,翻詩書經傳、諸子百家之書,貫穿古今,由是著述根柢深矣”[27]。這一次悔悟自新,可謂難得而又極其寶貴。對於蘇洵的學思成就,今人的分析是,其學術思想以儒家爲本,又兼收並蓄,吸收兵家、法家、縱横家等先秦諸子百家之學[28]。對於兵家,蘇洵素有偏愛。《宋史》卷四四三《蘇洵傳》引蘇洵之文二篇,其一即《心術》。通讀《心術》,兵家氣息撲面而來,如“爲將之道,當先治心”,“凡戰之道,未戰養其財,將戰養其力,既戰養其氣,既勝養其心”,“凡將欲智而嚴,凡士欲愚”,“凡主將之道,知理而後可以舉兵,知勢而後可以加兵,知節而後可以用兵”,“兵有長短,敵我一也”。時人謂蘇洵“好爲策謀”、“頗喜言兵”[29],良有以也!對於縱横家,蘇洵並非全盤接受,而是重在借鑒其權謀之術。蘇洵嘗云,“蘇秦、張儀,吾取其術,不取其心”[30]。
但蘇洵之所云,似乎特易致使他人誤解。個中緣由之一,端在其對儒家“經”、“權”範疇所作之新解,不由得使人産生“雜而不純”之印象——即以兵家、縱横家之説詮釋儒家經典。如《遠慮》所云,“聖人之道,有經、有權、有機,是以有民、有群臣而又有腹心之臣”(《宋史》卷四四三《蘇洵傳》),確實與正統儒家之詮釋頗有差别[31]。再如《六經論》,朱熹全然不予認可,“看老蘇《六經論》,則是聖人全是以術欺天下也”[32],所采取的是酷評態勢。客觀而論,此實係朱熹之誤解。因爲蘇洵嘗云,“仲尼之説,純乎經者也;吾之説,參乎權而歸乎經者也”[33],此即“以儒家爲本”。下文還將對此話題予以辯解。
就蘇軾而論,他對道家似乎更加鍾情,尤其對《莊子》鍾愛有加。《莊子》之吸引蘇軾,除義理外,辭章自然是其大宗。據史書記載,蘇軾第一次接觸《莊子》便心有靈犀,油然而嘆:“吾昔有見,口未能言,今見是書,得吾心矣。”(《宋史》卷三三八《蘇軾傳》)莊子“善屬書離辭”,“其言洸洋自恣以適己”(《史記》卷六三《老子韓非列傳》),蘇軾之鍾愛《莊子》,誠屬惺惺相惜。南宋伊始,宋高宗便推許蘇軾爲“文章之宗”;蒙元史臣,對蘇軾之文更是褒揚極致,“雖嬉笑怒駡之辭,皆可書而誦之。其體渾涵光芒,雄視百代,有文章以來,蓋亦鮮矣”;蘇軾嘗自謂,“作文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止於所不可不止”[34]。(www.xing528.com)
相對而言,蘇軾對法家則另眼相待,批評頗多。法家之士,“去仁愛,專任刑法而欲以致治,至於殘害至親,傷恩薄厚”(《漢書·藝文志》),此尤爲蘇軾所鄙棄、厭惡。在蘇軾看來,法家置仁義禮樂於不顧,而欲純以刑法治天下,此乃匪夷所思,“此四者皆不足用,而欲置天下於無有。夫無有,豈誠足以治天下哉”[35]。對於先秦儒家與法家,蘇軾的總體評價是,“孟子既没,有申、商、韓非之學,違道而趣利,殘民以厚主。其説至陋也,而士以是罔其上”[36]。對於楊朱和墨子,蘇軾也提不起興趣,“使楊、墨得志於天下,其禍豈减於申、韓哉”[37]。
兩相對比,蘇轍對道家亦是青眼相待;但與蘇軾之鍾愛《莊子》不同的是,蘇轍相中的是《老子》。蘇轍作有《老子解》(即《道德經解》),吸收儒、佛思想注解《老子》,“乃欲和會三家爲一”[38]。《老子解》完成後,蘇轍嘗寄示蘇軾,竟頗得蘇軾之贊譽,“昨日子由寄《老子新解》,讀之不盡卷而嘆:使戰國時有此書,則無商鞅、韓非;使漢初有此書,則孔、老爲一;晋宋間有此書,則佛、老不爲二。不意老年見此奇特”[39]。無獨有偶,蘇軾兄弟對法家與道家關係的看法亦有深相契合之處。在《韓非論》中,蘇軾認爲商鞅、韓非未得老子、莊子學説之真義,并且是歪曲發揮老莊之説,“商鞅、韓非求爲其説而不得,得其所以輕天下而齊萬物之術,是以敢爲殘忍而無疑”[40]。蘇轍之持論,與蘇軾極其近似,“使人君據法術之自然,而無所復爲,此申、韓所謂老子之道,而實非也。彼申、商各行其説耳”[41]。
對於以上“打通古今”、“融通百家”兩大部分之所論,在此需要附加數語,算是補充説明。即三蘇父子均雅好賈誼、陸贄之書,并且以賈誼、陸贄爲榜樣,甚至自比賈誼。推究緣起,中有深意存焉。原因之一,賈誼、陸贄均屬博古通今之士,均注重古今的“打通”,并且明於治世之道。《舊唐書》卷一三九《陸贄傳》云:“史臣曰:近代論陸宣公,比漢之賈誼,而高邁之行,剛正之節,經國成務之要,激切仗義之心,初蒙天子重知,末涂淪躓,皆相類也。”這是後晋時人對賈誼、陸贄异同之處的比較,而清人王夫之(1619-1692)則進一步對賈誼、陸贄、蘇軾异同之處加以比較,“賈誼、陸贄、蘇軾之三子者,迹相類也。贄與軾,自以爲(類)[誼]也,人之稱之者,亦以爲類也。贄蓋希誼矣,而不能爲誼,然有愈於誼者矣。軾且希贄矣,而不能爲贄,况乎其猶欲希誼也”[42]。在王夫之眼裏,蘇軾已然不及陸贄,更是遠遠不及賈誼;雖然如此,但三人之相似則不容忽視。其次,就“融通百家”層面而言,三蘇與賈誼有心靈共鳴之處。《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云:“廷尉乃言賈生年少,頗通諸子百家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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