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府老太爷和二老太爷的葬礼结束后,崇仁及柳管家众人回到了姬氏庄园。
崇仁陪着柳管家来到二老太爷生前曾住过一夜的那间住屋。柳管家心欲在此凭吊一番。
居室内人去屋空。朝服、包袱皮儿、剪刀俱已不在,均被送往棺内随葬。唯有桌上的纸墨纸砚犹存。
柳管家默默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想象着二老太爷在此屋内活动的身影以及他最后一夜的心境。
柳管家眼中似乎浮现出那夜的情景:姬秉忠颠颠悠悠走到书桌前,捻亮了油灯,铺纸研墨。他凄然坐在桌前,面容苦楚之中透着淡然,持笔思索片刻之后,开始缓缓写下:七十之年,只欠一死……
柳管家揉揉眼,摇摇头,回到现实之中。想象中的二老太爷已然不见,眼前只有陪同他的崇仁。
崇仁遗憾的目光在屋内扫视,感慨而言。
“二老太爷在这间屋里也就只住了一个晚上……。说起来,二老太爷是我爹唯一的亲兄弟,我们是嫡亲的亲人。但几十年来,彼此之间只有书信来往,我对二叔还是不够了解啊!此次二老太爷返乡,虽然相处时间很短,但我心目中却有了二叔活生生的形象。”
柳管家深为感佩地说道:“你的二叔,我的老爷,姬府的二老太爷,虽然他似乎不合时宜,一门心思只知效忠那个已经成为前朝的大清皇朝,但他不愧是条周原汉子!不肯背主求荣,不肯趋炎附势,不肯罔顾大义!”
柳管家说起了遗老姬秉忠在北京时的生活情景。清亡之后,俸禄中断,生活陷入拮据困顿之中,姬秉忠只能靠卖字为生。即使如此,他仍不为袁世凯的重金所惑,依然故我,坚守着自己的气节。可是后来,袁世凯企图复辟帝制,强迫人们签名请愿以伪造民意。“咱二老太爷一反常态,心里那个高兴哟!积极表态,强烈支持……”
崇仁甚为疑惑:“当时在周原,也强迫着乡绅们在劝进请愿书签名哩。这本是一件坏事么,咱二老太爷咋会积极表态、强烈支持呢?”
柳管家苦笑了一下:“嗨!误会了么!”
当时,姬秉忠误以为袁世凯“天良发现”要复辟旧朝,心里确实大大地高兴了一阵子。后得知这只是袁世凯本人企图“龙袍加身”的窃国梦,方对之深恶痛绝、痛斥怒骂。这件事情的结局,深深触动了姬秉忠心底残存的一点点奢望。他终于明白:袁世凯复辟帝制逆流而动,不得人心,是不可能实现的白日梦。同样,已经被历史潮流淹没了的大清皇朝企图复辟归政,也只能是逆流而动、不得人心的白日梦。从此,他绝不再做“皇上复辟”之梦,他只存“孤臣死节”之念。
柳管家又讲起了姬秉忠在天津度过的岁月。
“十多年前,咱二老太爷奉命去了天津。自那时起,我也奉命去做了他的管家。我这个管家,可不敢与贵府的吕管家相比。基本上没有啥家产、家当、家人、家务可管,就是和老爷做个伴儿而已。临离开北京前,那个紫禁城里的前清宣统皇上,倒是给了老爷,噢,也就是咱二老太爷一些恩典和不少赏赐。”
崇仁也记得此事,接口说着:“当时,二叔曾在给我爹的信中,提说过此事。信中二叔对他的那位皇上可是说了不少感恩戴德的话哟!”
柳管家苦笑着摇摇头,神色与口吻中都难掩对他的老爷的同情和尊重。
“恩典?擢升一品顶戴,那不过只是个前朝的空头官号而已,既无职权,又无俸禄。内廷行走,就连那个宣统皇上自己,在紫禁城里也待不住了,被人撵了出来,又有什么内廷可言?赏赐?赏赐倒是真金白银,一批珍宝,但可惜并不是给咱二老太爷本人的。即便如此,咱二老太爷对皇上的恩典和赏赐,还真是感激涕零啊!”(www.xing528.com)
到了天津之后,柳管家动用原在内廷做护卫的关系,终于弄到了一笔数量不多但相对稳定的生活补贴。对此,姬秉忠并不知情。他只是忠心耿耿地替“皇上”看守着那批珍宝,从未产生过要为自己的生活而变卖哪怕一两件珍宝的念头。
就在姬秉忠只住过一个晚上的房间里,柳管家滔滔不绝地回顾了他的老爷的诸多往事。此情此境下的回顾,往往不是为了回顾而回顾,而更大程度上是为了排遣而回顾。排遣骤失亲人后的恍惚不适,排遣触手可及的痛苦忆念。
从柳管家的回顾与介绍中,崇仁对二老太爷有了更多的了解。他想象着二老太爷在北京和天津时经历的心路,突然脑海中浮出几句唐人的诗作:“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崇仁回想着二老太爷的遗书,不胜感慨地说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前人的所作所为和所思所想,不一定能得到后人完全的理解和赞同。不管世人或后人如何评价,我觉得,二老太爷骨子里始终流淌着周原的血啊!”
柳管家在二老太爷的遗物中,始终没有发现那只装有稀世珍宝的棕色皮箱,一时不好直言询问,此时便委婉地问道:“二老太爷临终前的那天晚上,还交代过什么事情、留下其他什么话了吗?”
崇仁当然没有见过、也不知道棕色皮箱之事。但他却想起了二老太爷对柳管家未来生计的关切之情。
“二老太爷说,他本带回来了一些珍宝,想替他的皇上积一些善德,替家乡父老做一些好事,还想帮助你开一家武馆。没承想半道儿给丢了,可能就是在周公庙的那场混乱中丢失的。二老太爷说,丢了就丢了吧,全当是已经积了善德、做了好事,但开武馆的事不能不管。我懂他的意思,柳大哥的事,就是我们姬府的事。不知柳大哥眼下有何具体打算?”
柳管家双眼迷茫:“我自己现在也还不知道啊!”
崇仁宽慰地说道:“不急!你就在府里住着,慢慢考虑。”
“我和二老太爷都是单身光杆儿,这十几年相依为命,彼此习惯了。突然一下,人就没了。唉!……”柳管家摇头叹息。
崇仁很想问问三弟崇德到天津后的情况,一直没有机会开口。二老太爷在天津时,来信本来就少,信中对崇德只字不提。返回周原后,二老太爷虽然在姬府待的时间很短,但同崇仁却说了不少的话,其中也是没有只言片语涉及崇德的具体情况。崇仁见柳管家似乎也没有主动谈起崇德的意思,只好自己开口发问。
“我三弟崇德他……,还好吧?”崇仁试探着向柳管家问道。
一提起崇德,柳管家顿时火冒三丈。他摇着头,气恨恨地说道:“你那个兄弟崇德,真不是个东西!二老太爷被他磨缠和欺负得不成个样子!说句不好听的话,你就全当他已经死了吧!他真不像是你们姬家的人呐!”
崇仁一看话头不对,只得作罢,不好继续细问下去。
接下来的几天,柳管家虽然住在姬府,但天天早出晚归,天天都去二老太爷坟前磕头烧香,一去就是一整天。
崇仁理解柳管家此时心中的孤苦难受,特意对其交代:“听说这几日你天天去坟园与二老太爷说话,出门要嫌乘马车不自在,也可以自己骑马前去,直接让吕管家安排就行。”
柳管家当然乐意接受这种安排。他喜欢一个人骑着马自由自在地去陪伴他的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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