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小离家老大回，《周原》：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行走在阔别数十载的老家故园，曾经熟悉的场所不时进入眼帘，诸多难忘的往事源源涌上心头。触景生情的二老太爷，不觉随口吟诵起此刻最能反映其心境的诗篇。“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崇仁十分理解二老太爷沉湎于回忆之中的心境，一路走来，随处停步，默默听着老人讲述的记忆片段。

在书房内。二老太爷指着屋里的几张书桌和板凳，感叹地说着：“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我和你爹已好几十年没有见过面了。小时候，我们兄弟俩就是在这儿一块儿读的书。挨先生的板子，也是抢着替对方挨啊！”

二老太爷的眼前浮现出当年的情景：两个学童在这间书房的书桌前各自读书。手持书卷和戒尺的私塾先生，倒背双手在课桌间来回踱步。一个学童站立背书时，一时遗忘卡壳，急得抓头挠腮。另一坐着的学童偷偷以口型不出声地加以提示。教书先生发现后，示意坐着的学童站起伸出手掌，扬起戒尺准备责罚。背书卡壳的学童见状，急忙将自己的手掌抢先置于戒尺之下。先生高高举起戒尺，却轻轻落下击打。两名学童每人受到责罚一下，相互对视一笑，又在各自书桌前专心读起书来。

在庄园大门前。二老太爷指着门前石头拴马桩处的空地，讲述了一段往事。“当年我与你爹同榜考中了举人。父母喜极而泣，乡里传颂一时啊！可就在这儿，因送喜报的两支队伍各要争先而互不相让，还差点儿闹出笑话啊！”

二老太爷讲述着当时的情景：两支报送考试捷报的队伍，吹着唢呐敲着锣，从两个不同方向走来。两支队伍相遇在门前拴马桩处的空地，手捧喜报的人员几乎同时奔向庄园大门。二人争着率先进门，互不相让。“这是大公子的捷报，理应先行报送！”“这封喜报的考中名次在前，当然应该先报！”就在相争不下之时，两个青年公子并肩走出院门，并肩深揖致谢，并肩接过了各自的喜报。两名争执的报喜人员相视一笑，彼此作揖致歉。两支队伍合力，锣鼓唢呐喜庆之声更加热闹。

前院厅堂内，正中供台上摆放着姬老太爷的遗像。“先父姬公讳秉礼大人千古”的挽幛下，依次写着：长子姬崇仁、次子姬崇义、三子姬崇德、四子姬崇恕。二老太爷看看兄长的遗像，又看看孝子们的名字，继续对崇仁发着感慨。

“回首当年的那些功名利禄，无非是过眼烟云啊！中举那年，你爹和我均未曾婚配。造化弄人，我是一辈子孤身一人呐！你爹哩，……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啊！”

二老太爷欣赏、欣慰、欣喜地看着崇仁，由衷发出感慨：“你爹有子如此，足矣！”但紧接着他又垂首长叹：“唉！崇德他……，不成器啊！同是一家人，共吃一锅饭，兄弟之间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储藏棺木的“天径”小院内，二老太爷环视一圈院内储放的棺材，对崇仁指点着说起往事。

“我小时候到这里，看见棺材心里还有些害怕，不明白咱姬府早早弄这许多棺木干啥。后来明白了，这就是人死后在地下的住房么！古人曰：事死如生。咱姬府的先人们呐，一代又一代，为活着的人修建传承着城里的姬家大院和城外的姬氏庄园，也为一个又一个终将要死去的姬家成员提前安顿好了地下的住房。”

崇仁接口说起了先人们所建造的“地下住房”的一次特殊用场。

“国民军攻克凤翔城时，我爹还让他们从这儿抬走了七具棺木，用于盛放破城的炸药。”

二老太爷摇头哂然：“古往今来，棺材的这种特殊用场，恐怕唯此一例，不见于经传记载啊！”

走到一具高大厚实的棺木前，二老太爷停住了脚步，认真看了一番，甚至踮起脚尖，往棺内张望。他手扶着这具棺木，托付似的对崇仁说着：“这寿材和你爹用的那具一样的吧？就是它了！”

看着这处神秘而有些阴森的小院，二老太爷还有更多的童年记忆。“小时候，我和你爹玩捉迷藏时来过这里。你爹老实，躲藏的地方我总能找到。可我要藏起来，他就是几天几夜也找不到啊！”

听到此言，崇仁突然想起一事。

“二叔，我爹说过，小时玩捉迷藏时，二叔曾发现了祖上留下的一条密道……”

二老太爷记忆犹新：“有这事。多少年都过去了，恐怕除了我，再无第二人知道此事了。你怎么现在有了访古探险的兴趣了？”

崇仁坦然告知：“如今这乱世！我想利用这条密道，埋藏一些老祖先留下的青铜古物，保护国宝么！”

二老太爷点头赞许：“好！我这就带你去看那个密道入口。咱姬府是该为将来太平盛世的后人们保护留存一些先人古物！”

说着，二老太爷脸色黯淡起来，想起了另外的憾事。

“这次回周原，我带来一些皇宫内廷的稀世珍宝。本想委托你替皇上积一些善德、替家乡做一些好事，没想到也找不见了。唉！丢了就丢了吧！与我随行的管家，居然也被当成什么‘共党分子’给抓走了！”

崇仁宽慰地说明：“二叔，您还没到家哩，岐山那边的朋友就传过话来。有个柳大哥被误抓了，已说明是咱姬府的客人，办个手续，一半天就放人了。”

“这我就放心了。要不，又是一件死不瞑目之事啊！”二老太爷喘了一口气。

崇仁在二老太爷指点下，查找到了“天径”小院内那条通往城里姬家大院的密道入口。时已近暮，未及细究。

二老太爷连日奔波，回府后又四处探看旧地，思绪联翩，说话甚多，自然已是十分疲乏劳累。崇仁将他送回住房时，已是晚饭时分。(www.xing528.com)

“二叔，晚饭就在家里将就吃些。过几天，再请您到城里……”崇仁客气地说着。

二老太爷似乎是只想一个人待在屋里的意思，摆摆手说道：“叫下人送进来些简单的吃食就行，我就不出这屋了。屋里已有现成的笔墨纸张，……还要一把剪刀。”

崇仁答应着准备离去，二老太爷突然又将其叫住。

“崇仁，二叔我这次回来，恐怕会给你平添一些麻烦事。二叔在这儿先就谢过了！”二老太爷颇动感情地说着，双手一拱作揖行礼。

崇仁惊得赶紧单腿跪地避让：“侄儿咋敢受叔父这礼么！不管为二叔办啥事，都是侄儿应当的本分么！”

二老太爷扶起崇仁，欣慰地说道：“这趟周原我没有白回！看到你的行事为人，姬家有后、姬家有福、姬家有希望啊！”

“姬府二老太爷回府了，姬家会有新的希望的！”崇仁同样高兴地说道。

二老太爷扭头间，忽然看到墙上挂着的一张青年军官的照片，不禁随口问道：“那是谁的画像呀？”

“照片上那是侄儿的长子，二叔您的侄孙怀远。二叔，您明天的日程咋安排呀？”崇仁关心地问着。

“明天？……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明天的事，谁知道呢？”二老太爷的注意力从怀远照片处收回，眼光迷离地喃喃说着。

“那侄儿就明日再听二叔的交代。”崇仁告辞离去。

崇仁离去时，二老太爷尚在迷离状态。他忽然感到照片上的人似曾见过，便急忙秉烛趋近细看。

“是他！就是他！”二老太爷恍然大悟似的惊喜自语。

照片上怀远的英姿与微笑，一下子就让二老太爷想起了周公庙姜嫄殿殿阶下的那一幕，想起了那个善良可爱的“学生娃”。

二老太爷盯着照片，喃喃发着感慨。

“好娃呀！咋又是个军人哩？……是军人，同时又是一个好娃！是好娃，就一定也会是个好军人！……周原代代有英豪，姬家真是有希望啊！”

前清遗老姬秉忠忽然觉得，其实自己已无所憾。他蹒跚着向桌边走去。

“皇上呀！老臣真要跟你说再见喽！哥呀！我去寻你，咱俩一搭儿走！”

苍凉而衰老的自语声中，姬秉忠来到桌前，就着行将熄灭的烛光，提笔在摊开的信笺上颤颤巍巍写下了第一行字：“七十之年，只欠一死……”

姬秉忠秉烛夜书、袒露自己心迹的时候，柳管家正独自一人在乡间陌道上星夜赶路。

也许是独身赶路无聊，也许是感到了重获自由，柳管家连续几个功夫跟头，瞬间窜行了老远。站定后，他得意地拍拍胸口，不无调侃地自语着：“咱大清御前四品带刀侍卫，前朝余孽么！咋就成了‘共党分子’？真是瞎了他们的狗眼！”

大约刚才用力过猛，柳管家似乎有些不适，皱眉咧嘴地揉着腰身，一副不得不服老的口吻：“到底是老喽！不过，当年行军打仗，老子也没有一夜之间走过这么远的路啊！”

柳管家在夜空中仰头大声喊着，加快了步伐。

“老爷！二老太爷！等着！我来也！”

初冬的夜晚，周原大地苍凉静谧。

柳管家的喊声，传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