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老太爷仅存一丝游气尚在等待的人,是他当年曾宠爱过的侍妾孟氏、如今的圆觉庵庵主了空师太。他总觉得:十多年青灯古佛的孤寂生活,并非出自那个青春艳丽、尘缘极重的孟氏的本愿。越是到了老年,他越发觉得当年的是非对错并不重要,也越发从内心深处产生了对孟氏的一种负疚之感。他想在临终时得到孟氏的宽恕。
自孟氏出家之后,姬老太爷虽然也曾多次去过圆觉庵,但除了正常的法事活动之外,两人之间并没有单独照过面,甚至连一句最简单的尘世问候话语也未曾有过。姬老太爷的临终愿望,当然无从传递。圆觉庵的了空师太当然也无从知晓。
世间多有奇事发生。周原的奇人奇事则更为多见。
崇仁与伊人在圆觉庵为超度三千冤魂而举办的法事活动结束时,了空师太突然莫名其妙地心头一悸。虽然她在整个法事活动过程中始终心无旁鹜地闭目诵经,“看也没看一眼,问也没问一声”,但她知道姬府家人定是受姬老太爷的嘱托而来、而姬老太爷本人也定是为那三千冤魂妄自背负了一份本不该有的疚责执念。
当日午时,游人香客散去。圆觉庵内清静安然。
庵寺大殿屋檐一角,有几只悬挂着的风铃。一阵风过,檐下风铃似乎有些怪异地响起。
庵内殿堂。诡异的风铃声传来,闭目诵经的了空,猛然一惊,心有所动。冥冥之中,她仿佛感知到了来自远处的一种渴求和召唤,也觉察到了自己内心的一种悸动和回应。她迟疑片刻,默然起身,向殿外走去。
一袭灰色尼服的了空,出了圆觉庵庵门,沿着乡间土路下山而去。这是她自入庵以来,第一次踏出庵门远行。十多年来,心如古井的她,早已习惯了幽居庵寺、与世隔绝的生活。
出了庵门的了空,沿着乡间土路快步走着。去往哪里?她似乎并没有十分具体明确的目标,直觉引导着她的脚步。这条小路,正是当年那个下雪的夜晚,出走姬府的孟氏所走过的艰辛之路,也是由孟氏成为了空的超脱之路。
了空了空,尘缘已了,万般皆空。然而,尘缘已了,也还会有未了的时间;万般皆空,也还有未空的空间。
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地方,了空走着走着,似乎又变回了孟氏。恍若隔世般的尘封往事,一一又翻腾了出来。
她想起了待字闺中、企盼良缘归宿且贪慕虚荣时的自己。
她想起了初入姬府、备受宠爱且喜欢揽镜自赏时的自己。
她想起了在山林中遭土匪凌辱且事后又自甘沉沦、自暴自弃时的自己。
她想起了痛失爱子后悲苦愤怨、获得宽容后愧疚悔恨而自剪青发时的自己。
如烟往事。往事并不尽如烟。了空思之念之,心中依然还会感到伤痛。伤痛中,她走了很久很久。
夕阳西下,残阳如血。了空还在快步走着。她看到了孤零零停在乡间土路路边的一辆等待着的马车,也看到了不远处的那棵大树以及背靠大树席地而坐的那个老人。
日暮枯树昏鸦,似是不祥之兆。了空不禁打了个寒战。
大树之下,崇仁与伊人惊愕地抬眼望去。
一袭灰色尼服的了空,满头汗水地站在面前,合掌问讯。
“了空师太!”崇仁连忙招呼并作揖还礼。
伊人随着还礼后,急忙从怀中掏出手绢,为了空轻轻拭去额头上的汗珠。
了空凝视着树下闭目靠坐着的姬老太爷。她的面容好似平静,但内心深处却是百感交集。
姬老太爷的声音飘然而至。
“我知道你会来的,一直在等着你呐!”
姬老太爷仿佛未卜先知,头未抬眼未睁地说出这番话来。说完此话之后,才慢慢睁开了眼睛。
崇仁与伊人惊异地互望了一眼,对老太爷与了空的这次不期而遇感到不可思议。
“我知道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姬老太爷凝视着了空,依然是未卜先知的口吻。(www.xing528.com)
崇仁和伊人奇怪地观察四周,除了了空,并无他人。
了空怔了一怔,似乎也感到惊异地慢慢点点头,慢慢从怀中掏出一张对折的纸片。
对折的纸片被打开,上面是“姬崇恕”三个大字。
深秋的山风,“忽”地刮起。
了空的眼睛直视前方,好像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也听到了很多很多的声音。但那声音都是姬老太爷一个人当年的声音。
“我给咱娃的大号都起好了!”
“这孩子就是姬家的血脉。”
“这娃,就是我姬秉礼亲生的娃,老四姬崇恕。”
“我知道,你还想做一个好人。我说过,我们是一家人!”
了空收神摄魄,回到现实中的大树下。她珍惜而庄重地将对折后的纸片交给了背靠大树而坐的姬老太爷。
当年出走姬府时,孟氏珍惜地将这张老太爷亲笔所写的“姬崇恕”儿子大号的纸片随身带走,心中隐隐有着这样的含意——她要带着自己的儿子一同离开姬府,她不想让自己尚未出世便遇害夭折的儿子孤零零留在姬府。如今,姬老太爷临终之际,她将此纸片郑重交还其手,则是有着让儿子回府归宗的象征含意。一张纸片的传递间,所隐喻的微妙意味,只有姬老太爷与了空二人彼此心领神会。
姬老太爷从了空手中接过纸片后,怜爱地看了又看,然后郑重托付地转交给崇仁。
崇仁明白了父亲的心意,双手庄重地接过纸片,小心翼翼如同手捧婴儿。
“我还知道,你是专为解脱我心中的执念而来。”姬老太爷眼睛盯着了空,缓缓而言。
了空更加惊异地直视着老太爷,迅速地点点头。这直视的目光、迅速的点头,表明了了空自己早已将往日的恩怨情仇彻底放下,也表明了她不希望老太爷心存妄自疚责的执念。
姬老太爷的眼里,充满了怜爱和真诚的谢意。
“谢谢你,崇恕他娘!你是个好人,出自好心,不想让我在临终时内心还有自责和痛苦。”
说完这句话后,仿佛又是对另外一个人在表达谢意,姬老太爷的眼睛里,情感的成份已然褪去,只剩下了一片空灵和淡悟。
“谢谢你,了空师太!我的执念已然放下。此因此果,彼因彼果,有因……有果,非因……非果……”
姬老太爷的音调低沉而断续,终于彻底停顿消失。他的头突然垂落下去。
“爹……”崇仁轻声呼唤,姬老太爷毫无反应。
崇仁轻轻扳过父亲的身躯。了空也俯身趋近关切地看着。
姬府老太爷姬秉礼安详的面容,已然了无生气。
“爹!——”崇仁悲痛而凄厉的呼叫声,在空旷野地中传得很远很远。
了空的诵经声与伊人的呜咽声中,崇仁呼叫的余音绵长而悲切。
深秋的山风,吹卷起满地的落叶。
古老的周原大地,笼罩在沉沉的暮霭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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