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军阀入城后的所作所为，不仅引起了当地民众的极大反感，也使得郭复礼本人大失所望和极度苦闷。这难道还是“会盟天下英雄、讨伐无道昏君”的正义之师吗？这难道还是他郭复礼改邪归正、循礼而行该走的人生正道吗？此时的他，思无所解。
十多年后，一位八路军将领在抗日前线身负重伤。临牺牲前，他向友人袒露自己的人生轨迹：“我这一辈子，做过土匪当家，当过军阀高官。后来之所以能够走向正确的道路，同周原一家人和他们送给我的两本书有关呐！”遵照他的遗言，这两部他始终带在身边的书籍，伴随着他的遗体，永远安葬在了远离周原的太行山区。
这两部书籍，当然还会在后面的故事中出现。眼下还只有一部，就是《周礼正义》。
凤翔城破的那一刻，郭复礼被暂时解除了旅长职务，从攻城前线的总指挥一下子变成了旁观者。
原来的旅部指挥所，现已人去屋空。只有郭复礼和他的那张行军床犹在屋内。
已换成便装的郭复礼，坐在桌前，无聊地翻看着《周礼正义》，独自喝着闷酒。
黑副官悄悄走了进来，理解地看着痛苦而孤独的郭复礼。
郭复礼感觉到有人进来，抬头看了黑副官一眼，没有说话。
“老兄，你怎么还不随部队一道搬进城里去？”黑副官关心地问着。
郭复礼摆摆手，一脸沉痛的表情。
“我没脸走进这座城呐！我问你，杀俘不祥，不得好死！你懂不懂？那三千多俘虏，也都是活生生的人呐！就让你们一两个晚上，突突突机枪一扫，咔咔咔大刀一砍，就给集体屠杀啦？”
黑副官似有恻隐，低头小声说着。
“攻城作战时，军长就有令：凡守城敌军，除有特殊手令者外，一律格杀勿论，不留活口！此令虽然有些过分，但那是在你死我活的作战环境下。战事一旦结束，确实不该……。军部行刑队在关帝庙直接上手，我没办法阻挡，也没有权力制止。唉！我是军人，只能服从命令呐！”
郭复礼一声叹息，说着自己的本意和疑惑。
“按照我的本意，是只要曹拐子一颗项上人头。如今冤魂三千，却让首恶曹拐子溜之乎也、下落不明！其中有什么猫腻？会不会与那个什么特殊手令有关呢？首恶都放跑毬了，其余几千人难道个个该死？”
黑副官俯身更加小声地悄悄说道：“除了那个姓朱的不是个东西之外，你的部下中有好生之德的人还真不少。他们将咱们旅看押的一千多俘虏夜间偷偷给放了。要不然，冤魂可就不止三千喽！作为代旅长，对此类行为，我既不愿阻挡，也不敢公开支持，只能装作看不见。”
郭复礼仰头一杯酒倒进口中，大声问黑副官。
“我们周原有一个乡党，名叫白起，你知道吗？”
“我不认识。”黑副官一时莫名其妙。
“你当然认识不了！他是两千多年前秦国的上将军，率军在长平打了个大胜仗。这本是件好事，但他却把成千上万的俘虏活活给埋了呀！最后，这个白起也受了冤屈没得好死，被秦王强逼着自杀了。他觉得自己曾干过坑杀降卒这样伤天害理之事，理该受到老天的惩罚。临死前，他留下一句话：获罪于天，是足以死呀！”郭复礼感慨万端地说起了关于“伤天害理”的话题。
黑副官嗫嗫不好开口。
“老兄，还有一件伤天害理之事！军长命令，扣押姬家父子，查没姬府家产！”
“这是为啥么？”郭复礼闻言“嚯”地一声站立起来。
“就是为了姬府好心保护下来的青铜古物嘛！曹拐子曾拿出其中的两件给军长送礼，所以军长才有暂缓攻城和刀下留人的命令。后来得知了这批青铜古物的价值，军长不满足，想要一锅端。”
郭复礼怒问：“抢东西就是抢东西，为啥还要抓人哩？”
“军长说，只有给姬家父子强加一些罪名，才能有理由去姬府彻底搜查。军长交代，要把曹拐子弄到手的青铜古物一件不落地全部运至军部。”黑副官坦诚相告。
郭复礼忍不住悲愤地仰天长叹。
“这叫啥国民革命军么？当初，我还以为这是周武王伐商的义军哩！现在，别说可以恢复我的旅长职务，就是再提拔成个啥，老子也得要重新考虑自己的出路了！”
黑副官提醒似的告诉郭复礼。
“此时此刻，咱的部队正在姬府抄家呢！”
郭复礼仰脖又是一杯酒倒进肚里。
“我本没脸再进这座城，也没脸再见姬家人了，但现在——！”
郭复礼瞪着发红的双眼，喘着粗气，将手中的酒杯往地下使劲一摔，发出一声怒吼。
“走！进城！去姬府！”
便装的郭复礼与军装的黑副官，各骑一匹高头大马，由城外向城里奔驰而去。(www.xing528.com)
姬家大院大门前，挤满了越来越多的围观民众。
在士兵的押解下，一辆接一辆装载着青铜器物的马车，离开姬家大院逶迤而去。
崇仁和姬老太爷都被五花大绑着站立在门边。姬老太爷的面容衰老而失神。崇仁的面容则是愤怒与凛然。
大院的大门敞开着，伊人、怀真及家仆丫鬟们被持枪士兵拦在院内。
吕管家提着一罐茶水及茶碗，不顾士兵的阻拦，来到门边为崇仁和老太爷送水。
年已逾六旬的吕管家，颤步走到姬老太爷跟前，端着茶碗，递至老太爷嘴边：“老太爷啊，喝口茶水吧！”
姬老太爷衰老失神的目光仿佛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微微摇摇头，没有丝毫喝水的意愿和表示。
吕管家又端着茶碗，递至崇仁嘴边。
崇仁感激地点点头，伸头张口一口气将碗中的茶水喝完了。
就在吕管家从茶罐往茶碗中斟倒第二碗茶水时，崇仁小声向其悄悄交代：“不要怕，不要慌！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事！他们的目标是那些青铜古物！不是已经让他们全部抢走了么！”
吕管家也小声通报情况。
“大约抢走了五百多件。咱们特意藏起来的，他们都没有发现。”
崇仁不动声色地微微点头，轻声低语：“把有关埋藏青铜古物的记录和账簿全部烧了吧！就让它们永远埋在地下，留待有缘的后人，或者后人的后人。”
吕管家声音虽小但语气却很坚定：“老爷，你放心！不管发生啥情况，我一定尽力照看好太太和怀真小姐。再说，还有省城里的怀远少爷和怀玉小姐么，他们也会……”
“吕管家，吕叔！我相信你！”崇仁信任的目光看着吕管家。
姬家大院内的抄家行动已经结束。
朱子虚耀武扬威地挥动着手中的马鞭，询问负责抄家的军官：“院子里的所有青铜宝物都拉走啦？”
“报告朱团长，全部装车拉走了！”抄家军官立正报告。
提着茶水罐和茶碗的吕管家，故意在士兵和围观众人面前大声发着牢骚。
“当初曹拐子拉来在这儿暂放时，还知道个造册登记！如今就这样稀里糊涂装车拉走了，将来的去向，谁能说得清！”
朱子虚气恼地瞪了吕管家一眼，无暇答理。他眼冒贪婪之光，悄声追问抄家军官：“其他资财情况如何？”
抄家军官趋近朱子虚身边，小声报告：“说是个大户人家，其实也没啥油水。除了已经拉走的那些青铜古物，能够抄没的家财也没有多少，还不够咱折腾的！”
朱子虚多少有些扫兴，不甘心地下令。
“有多少算多少，赶紧装车！”
“装好了，已经装好了。”抄家军官回复。
“那就走！把那两个土豪劣绅带走！”朱子虚马鞭一挥，下令出发。
士兵们推推搡搡欲将姬老太爷和崇仁带走。
围观民众喧哗着，抗议着，拥挤着，堵住了士兵们前行的道路。
士兵们也同情地、识趣地停下了脚步。
一方要走，一方堵着不让走。局面僵持着。
气急败坏的朱子虚，一手拔出手枪对空鸣放了一枪，一手扬起了马鞭，作势要向姬家父子方向甩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人影飞身闪至朱子虚面前，一手夺过他手中扬起的马鞭狠狠摔在地下，另一只手当胸一掌，将朱子虚推击得踉跄着连连倒退。
来人正是郭复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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