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仁情绪低落地走进药材庄店面，见父亲姬老太爷正在坐诊处开着药方，便找了个不起眼处默默坐下。
站立一旁等候拿取药方的一个老农，与另一候诊的老太太病友交谈。
老农叹息着诉说自己的不幸：“这现在就要强行征收后年的赋税哩！我娃刚说了句这是哪家王法，就被兵狗子一枪托把腿给砸断了。幸亏姬老太爷把断骨给接上了。唉！还不知多少日子才能好哩！”
老太太似乎颇了解一些情况，劝慰着说道：“姬府家传整骨八法：摸、接、端、提、推、拿、按、摩。姬老太爷亲自接骨，那是你娃的福气！保准好得快！”
姬老太爷将开好的药方递给老农，同时交代着医嘱：“伤筋动骨一百天。叫你娃好好养着，不要着急。这是老朽自己配制的接骨丹和生肌散，回去后按药方上的说明服用就可以了。”
说着，老太爷又回头交代抓药的伙计：“这家人可怜，老规矩，药费免收。”
老农千恩万谢而去。老太太坐到了就诊处。
崇仁默默坐着，在自己颓唐迷茫的思绪中沉湎了许久。当他猛地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药材庄里只剩下他与老太爷两个人了。
崇仁走到父亲身边，求助似地望着。
“爹，要不我也跟着你，每天到这儿坐堂问诊吧？”
老太爷不动声色地看了儿子一眼，故作淡然地说了一句玩笑话：“咋？想抢你爹的饭碗？”
崇仁满腹心事似乎又无从谈起：“最近我心里乱得很。人么！人活一口气，人活一张脸，人活一场梦！人到底为啥要活着？人活着该干些啥？”
“你为啥突然想起了这些问题？”老太爷关切而理解地问着。
崇仁内心的痛苦与迷茫尽在脸上。
“也不是突然。这些年来，想干的事，都没干成，没干好……”
姬老太爷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心疼儿子的柔情。
“儿啊！你说的，也对也不对。这些年来，其实你也干成了不少事，不少事也干得很好。你娘活着的时候，我和你娘都为有你这样一个儿子而感到自豪。”
“可我这些年来，常常会被一种强烈的挫折感、失败感所困扰，人也会很沮丧。”崇仁袒露着自己的心迹。
老太爷沉吟了一会儿，娓娓而言。
“为什么会这样呢？一方面是因为你的目标太多，要求太高，很难全部实现。另一方面，更主要的是现在这个世道不好。许多好事善事，生不逢时，根本就不可能实现。”
崇仁从父亲的鼓励与开导中，得到了启发和力量。他思索着自言自语：“那我现在该干些什么呢？”
“现在该干些什么？很简单——回家吃饭！”
姬老太爷说着，站起身来。
崇仁和父亲一道回到姬家大院的时候，伊人已经准备好了晚餐的饭菜。难得的是，这几日一直东忙西忙不着家的怀远，此时也早早候在了餐桌之旁。
这顿晚餐，餐桌上的气氛颇有些怪异。
怀远显得十分兴奋，说的话多，吃的也多。他“呼噜呼噜”喝完一碗豆花，擦着嘴巴上残留的渣痕，伸手又要了一碗，口中还不停地赞扬着。
“在省城的时候，我是天天想着娘做的饭菜味道啊！娘做的这豆花汤，比咱县城里有名的那家‘豆花张’还要好喝哩！”
怀远的兴奋，是有原因的。他刚刚接到了组织上的通知，要他立刻返回省城，准备接受新的任务。省城形势发生了变化，国民军一方开始主导局势，国共合作有了新的发展，共产党人主持校务的中山军事学校正式成立。怀远的新任务，就是到中山军事学校担任教员。离家前夜的这最后一顿晚餐，怀远既充满了对新任务的急切热望，又深深感到了对家人的依依不舍。
怀远马上就又要离家的消息，家人此刻并不知晓。老太爷和崇仁、伊人默默吃着饭，各有各的心事。怀远早已放下了碗筷，几次张口，但又抑制住了即刻说话的冲动。他不想破坏家人进食时的气氛。
机灵的小怀真，已感知到了餐桌气氛的异常。她一边吃饭，一边不停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观察着众人的神情。
“今天吃饭怎么这么安静呢？谁也不说话。其实呀，我早就看出来了，爷爷、我爹、我娘、我哥，你们每个人今天都有话要说，对吧？”
全家人不约而同地放下了各自手中的碗筷，惊奇地望着怀真，好像真的都被她猜中了心事。
“我娘先说！”怀真好像一个裁判一样，直接发令了。
伊人马上就急切地接口发言：“我早就憋不住了，我就想问问怀玉的情况。怀远回来后，一直没跟我详细谈过呢！”
怀远举手示意：“我一会儿就说。现在还没轮到我发言呢！”
怀真转向老太爷，撒娇地提出了要求。
“爷爷呢？爷爷，不许赖，你肯定有话要说。”
老太爷被小孙女纠缠不过，连声答应。(www.xing528.com)
“好，好！我说，我说。咱们都去堂屋，坐下来好好说吧！”
怀真欢呼着表示拥护，率先离开餐桌，跑向屋外。
堂屋内，灯烛已经燃起。
姬老太爷清咳嗓音后，开始了正式的谈话。
“今天，有人问了我一个问题。人到底为啥要活着，活着该干些啥？每个人都不一样么。同一个人的不同时候也不一样么。别人我不知道，我只说一个人。这人就是咱姬府的二老太爷，我的兄弟姬秉忠。他这些年来，就是死心塌地为他那个小皇上活着，活着就是为了服侍他的皇上。可是，现在变了！”
老太爷说着，站起身来，从案桌处翻找出了一封信函。待落座后，他又接着说了起来。
“二老太爷来信说，他可能不久就要回咱周原哩！为啥要回老家哩？因为他的那个皇上不甘寂寞，为了一己私利，打算投靠日本人呀！二老太爷信中说，他现在也不知道人到底为啥活着，活着该干些啥？反正他绝不可能为一个小日本的儿皇帝活着！”
怀远忍不住，大声发出赞叹：“二爷爷虽然落伍了，落后于时代，但是有骨气！”
“我还没见过二爷爷呐！”怀真天真地表达着自己的遗憾。
崇仁笑着说道：“别说你，连我也没见过。二老太爷自从去了北京，就没回来过。”
伊人则是又欣喜又着急。
“啥时候回来呀？我得赶紧做些准备。”
老太爷摇摇手：“不忙！他没说准日子。”
崇仁心中有一个疑问，为什么二老太爷的来信中，对前去天津投靠他的老三姬崇德的情况只字未提？此时的崇仁当然还不知道，崇德在天津的行径已使二老太爷厌恶透顶。碍于情面，二老太爷实在不想在给其兄长的信中提及此事。天津的故事，当然后面会讲，此时暂且搁过。
老太爷说完二老太爷来信之事，怀远举手向怀真提出申请。
“现在是不是可以轮到我了？我答应要给你讲一个故事，但有个条件：这故事必须咱娘也一起听。”
伊人故作推辞：“哄小娃的故事，也要娘陪绑一起听？”
“因为这故事有怀玉。”怀远说明。
伊人立刻全神贯注起来。崇仁和老太爷也神情专注地开始听讲。
“哥，快说，快说！”怀真急切地催促着。
怀远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起故事。
“从前，大唐太宗皇帝征战一生，曾经骑用过六匹战功卓著的骏马。他在为自己修建陵墓时，就让当时能工巧匠分别雕刻了这六匹骏马的石像，树立在昭陵阙下，以作纪念。”
崇仁点着头，表示确有其事：“有名的昭陵六骏么！”
怀真则因感到失望而大摇其头。
“我不听，我不听！我要听怀玉姐姐的故事！”
怀远安抚着妹妹：“你别急嘛，先往下听。”
伊人也示意怀真，要其安静往下听。
怀远继续讲述。
“这昭陵六骏雕刻得精美绝伦，件件都是国宝。一千多年来，石刻的六骏陪伴着它们的主人，一直安卧在昭陵阙下。可是十几年前，其中的两匹石马突然就不见了！”
怀真大感兴趣又颇为不解。
“石头雕刻的马，咋能跑了呢？”
“不是跑了，是被偷了！”怀远气愤地说着。“一个不法西洋人将两匹石马碎裂成块、装箱盗走。就是被当时的那个陆督军陆屠夫，与袁世凯的大公子合谋，偷运出了陕西。昭陵六骏中的这两件国宝，后来被倒卖到了美国！”
“咣当”一声，愤怒的姬老太爷将手中的茶碗砸向桌案：“这帮不要祖宗的家伙！”
崇仁与伊人感到十分震惊与愤慨。
怀远下面的话，使众人更为紧张。
“不久前，还就是那个得手的西洋人，又来咱陕西了。他勾结官府和当地的不法奸商，打算要向昭陵六骏中剩下的那四骏下手了！现在，怀玉就要在故事中出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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