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府搬家前夜，老太太孔氏所说的奇怪话语和所做的奇怪举止，自然引起了在场家人的关注。崇仁和伊人由后院内宅走出后，一路还在议论此事。
“咱娘好像又有啥预感了，今晚间交代的话都怪怪的。”伊人颇有感触。
崇仁回望了一眼父母屋内尚未熄灭的灯烛光亮，说着宽慰的话。
“这一向儿，娘的身体不美气，总是七想八想的，咱就顺着她老人家的心愿就是了。”
夜色笼罩着整个庭院，脚下的路径难以辨清。
崇仁抬头望望夜空，发现了下雪的征兆。
“呀！不好！明儿恐怕要下雪！哟！已经下了！”
伊人一听就急了，伸出手掌去试探着接住飘落的雪花：“那咋办呀？娘刚刚交代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明天搬家的计划不能变！我已答应了咱娘，说到就要做到！不要说下雪，就下刀子，咱也照样搬家！”
崇仁也伸出手掌，接住了几片飘落雪花。他疼爱地望着妻子，说出暖心的话语。
“谨遵夫人令，照样搬家！下雪，我就替你接着。下刀子，我就替你挡着！”
伊人甜蜜地依偎在崇仁怀里。身体的扭动，引发了一阵干呕。
崇仁一惊，随之一喜。
“你……莫不是有了？”
伊人默默点头，但又紧接着连连摆手。
“可能是有了，但现时还不敢乱说。”
“这是大喜事么！该让咱爹咱娘早些知道么！”崇仁一脸欣喜。
伊人颇为伤感地说出自己心中的顾虑。
“老太爷……，老来得子，本是人生一大喜事，可现在这起起伏伏的……，老太爷心里苦着哩！老姨太太对她肚里的娃金贵得很哩，突然一下子没了，整个人也好像没有了支撑，彻底垮了。将心比心，咱在这时候，就不能光顾着炫耀自己的喜悦，去触碰人家的痛处啊！”
崇仁感慨地将伊人紧紧搂住，口吻中充满了感动。
“你真是个好人！”
伊人调皮地一笑，伸手去刮着崇仁的鼻子。
“你就不是好人啦？好人爱好人，再生下一个好娃！”
崇仁忍不住转头去亲吻伊人。
伊人躲闪着，想起了其他的事。
“老姨太太刚刚失了胎气，如何能经受明日搬家的劳累呢？明儿早起，咱们先去老姨太太那里看看吧！”
冬日拂晓。辽阔的原野上，覆盖着薄薄的雪层。
天已转晴。刚刚升起的太阳，标志着新的一天开始了。
崇仁和伊人穿过庭院，踏雪而来。
孟氏所居的下院院落里，薄雪覆盖，洁净静谧。院落里的雪地上，没有一个脚印，未经任何打扰。
崇仁和伊人穿过院落，行至屋门前。
屋门并未关严。伊人轻轻一推，屋门“吱哑”而开。
屋内毫无反响。(www.xing528.com)
崇仁与伊人惊疑地对视一眼，走进屋去。
屋内，人去屋空。
床上，堆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
崇仁与伊人更为惊疑地对视一眼，目光转向梳妆台处。
梳妆台下，地面是一堆剪落的长发。
“老姨太太人呐？难道……”伊人惊疑地看着地面的落发，大约也猜出了孟氏的去向。
崇仁默默无语。
“要不要派人四处去寻找寻找？”伊人心有不甘地望着崇仁。
两人的背后，传来老太爷的声音：“不用找了，找是找不回来了！”
姬老太爷看着屋内的景状，眼神中流露着丝丝怅惘。
曾经那么贪图虚荣和钱财的她，把老太爷为她所购置的所有首饰和衣物，统统留了下来。
曾经酷爱“抚镜自顾”、喜欢臭美的她，就在她十分珍爱的西洋式梳妆镜前，亲手剪去了自己颇为自傲的一头秀发。
姬老太爷颤巍巍地走近梳妆台，向镜中望去。
镜中的老太爷面容，疲惫苍老，怅然失落。
老太爷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感到那“疲惫苍老，怅然失落”的形象幻化成了孟氏的形象。镜中的孟氏，虽难掩一丝轻佻，但孤寂、悲戚而带有希冀的神情，使她显得有些可怜可爱。
老太爷闭目摇摇头，再向镜子望去。
镜中的老太爷，失神而略带愧疚的面容。
老太爷默默弯下腰，从地面的落发中，拈出一缕长发，轻拂了几下，珍爱地放入了自己怀中。
伊人心情复杂地看着老太爷的举止神情，不忍地闭上了眼睛。
崇仁上前扶住了老太爷，眼光投向屋外院落的薄薄积雪，轻声说道。
“雪地上没有脚印，下雪前她就走了。”
孟氏是在下雪前离开姬府的。但她刚离开姬府，天就开始下雪了。她冒着雪，一路向南，走了一整夜的山路。她头顶的长发已经剪落，只留下参差不齐的发茬。内心的各种痛苦似乎已经麻木，下身的血水尚沥滴未尽。途中她曾多次跌倒在泥泞湿滑的山路上，唯一一根可以借力支撑的木棍也折断了。
天快要亮时，雪停了。孟氏终于到达了一个她以往曾多次听说过、但却未曾实际到过的地方，秦岭山脚下的“圆觉庵”。
在圆觉庵，孟氏换过尼服，经过剃度，被赐予法名“了空”。了空，了空，“尘缘已了，万般皆空。”
秦岭很大很大。
秦岭山里山外，圆觉庵之类的庙宇道观很多很多。
古往今来，有无数所谓“看破红尘”的人们，例如官场、商场、情场中的失意者，战乱、动乱、心乱的遁世者，人海、人世、人生的觉悟者，哲理、玄理、佛理的追寻者，都在此处寻觅到了自己的归宿。对于此种行为，有一个通俗的称谓“出家”。所谓出家，就意味着离开了世俗的家庭生活，断绝了与家庭亲人之间的经济联系、社会联系、血缘联系、情感联系。但真能做到如此吗？
很多年之后，圆觉庵住持了空师太圆寂。她最后的遗言只有两个字：“从速！”她的弟子们百思不得其解：从速？似乎话未说完，从速去做什么呢？伊人洞解其中的玄机：了空师太说的是“崇恕”，那是她与姬府老太爷姬秉礼的未出世便夭折了的骨肉。崇恕或许真是爱的结晶。哪怕只是瞬间的短暂的爱，只是物质的肉欲的爱，那也是刻骨铭心的爱、终生难忘的情。
了空，了空，“尘缘已了，万般皆空。”
了空，了空，了犹未了，空即不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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