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内宅里的老两口儿。孔氏靠躺在床头,老太爷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屋内烛光昏暗。
孔氏无力地向老太爷伸出手去,老太爷赶紧接住并紧握起老伴儿的手。
“原本想在我闭眼之前,办完办好这几件事。可是……为老太爷你庆贺六十大寿吧,结果只喝了一碗腊八粥。”孔氏深情地望着老太爷,心有所憾。
老太爷一脸认真的神情:“那碗粥喝得好啊!就是从那天起,我身上的重担就卸下了么!心里压着的石头,也放下了么!”
孔氏还是一副心有不甘的口吻:“原想再给老太爷找个伴儿,老了有人陪着说说话。可那人……,虽然也够可怜,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还是怪我考虑不周、选人不准啊!”
“咋能怪你哩?那是逃不脱的命数啊!”
“不过,看她今日的言谈,倒像是要真心改过的样子。人还年轻,还有改邪归正、重作好人的机会,也还会有再为老太爷生娃的机会。……你为咱老四取的大号好呀!恕!恕就要真恕,恕人也就是恕己嘛!”
老太爷沉吟着,一时没有接话。
孔氏眼中忽然冒出了光亮:“只有给老大娶亲这事儿办对了!虽说娶亲当日遭了土匪,但有惊无险,逢凶化吉。咱们给老大娶了个好媳妇,给小孙娃们寻了个好娘亲,给咱姬府内宅找了个好掌柜啊!”
老太爷频频点头,表示认同。
孔氏喘息着,咳嗽着。老太爷赶紧站起身来,手忙脚乱地照料着。
孔氏举手制止了老太爷的照料,拍拍床沿,示意其坐下,自己还有话说。
老太爷甫一落座,孔氏便急切地询问着。
“老三他真走了?不会……”
老太爷叹了一口气:“你就放心吧!饿不死他,也苦不着他。以后的路,就看他自己咋样走吧!”
孔氏吁出一口气,仿佛稍感安心,但很快又露出担忧之色。
“老二,现在也不知在哪儿,怎么样了……”
老太爷略感奇怪地愣了一下:“老大到南方时,不是见着他了吗?老二说了,好男儿志在四方,先国后家,总有一天他会回周原来看你哩。”
孔氏仿佛得到了极大的安慰,进入了闭目养神的状态,可没过多久,忽然又睁开了眼睛:“怀远、怀玉那俩娃儿,该进学堂喽!”
“你今天是咋了?所有的事情都要交代一遍!”老太爷更加感到奇怪。
孔氏没有回答。她抓起并紧握住老太爷的一只手,又进入闭目养神的状态。
崇仁与伊人进来的时候,屋内烛光依然昏暗。
孔氏依旧靠躺在床头,老太爷依旧坐在床边椅上。老两口儿依旧手攥着手。
伊人将几支灯烛燃亮,屋内顿时明亮起来。
孔氏大睁着眼睛,眼神一直追随着崇仁、伊人的动向,仿佛十分贪恋这样的时刻而不忍将目光移去。
崇仁与伊人二人齐刷刷地站立在床前。
孔氏一手紧握着坐在床边的老太爷的手,一手招呼崇仁,示意其更靠近一些。
“你爹老了……。老大你要照顾好你爹,我就把老太爷托付给你了,别人都靠不住啊!”孔氏信赖的眼神直盯着崇仁。
崇仁连忙跪倒在床前:“娘!我会照顾好我爹的!我也要照顾好娘!”
“娘!”伊人也随之跪在床前。
孔氏慈爱地望着伊人,轻声说道。
“伊人,给娘添加衣裳,娘有些冷了。”
伊人起身,就近找了一件日常衣服准备为孔氏加添。
孔氏摇头表示拒绝。
伊人又找到一件浅色外衣,孔氏还是不满意。
“娘,因为明儿搬家,娘的其他衣物都已经打包装箱了,一时半会儿怕不好寻找。”伊人不好意思地解释。
孔氏微微一笑:“那衣裳,我已专意挑了出来,单另放着,就是为了今日穿哩!”
在孔氏示意的地方,伊人果真找到了“那衣裳”——那件红色大花暗纹丝绸面料的薄袄,老太爷六十大寿当日孔氏曾穿过的“那衣裳”。
伊人服侍孔氏加添了“那衣裳”。
孔氏满意地看看衣服,抻抻衣襟。加添了“那衣裳”的孔氏,好像一下子精神起来。
虽然还是靠坐在床头,但孔氏却将身子挺直坐正,郑重其事地对伊人交代。
“按计划,咱是明天全家都搬回城里,是吧?”孔氏的口气颇为严肃。
伊人也严肃回复:“是的。城里大院的居处,都已安置妥当。明儿一早搬家要用的车马和人手,也预先做好了安排。”
孔氏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很认真地提出了要求。(www.xing528.com)
“好!我相信,这些事你都会安排好的。娘只交代一件事——不管发生什么事,明天的计划不变,照样搬家,照样开始过新的日子!你记下了吗?”
“娘,我记下了!”伊人点头应诺。
“你把我的交代再重说一遍。”孔氏提出要求。
“不管发生什么事,明天的计划不变,照样搬家,照样开始过新的日子!”伊人又重复了一遍孔氏的交代。
“对!就是这样!你能做到吗?”孔氏又追问一句。
“娘放心,我一定做到!”伊人态度明确。
孔氏松了一口气似的,信任地望着伊人。
“好!娘相信你。”孔氏说着,又抬头面向老太爷和崇仁父子俩:“我刚才对伊人的交代,你爷俩也都听着了?”
老太爷和崇仁默默点头。
老太太孔氏对搬家日期的苛刻要求,完全是出自对老太爷的一片关爱之情。她有预感,当日必有大事发生。她不愿老太爷睹物思情、长久陷入痛苦之中。她希望老太爷当日即能换个新环境,开始过新的日子。
此外,她已悄悄查过皇历吉凶运势。明日准时搬家,虽是中中卦,但“宜移徙”“卦中爻象如推磨,顺当为福反为祸”。已决定的事项,依顺进行即是福,更改违反则有祸。倘若延误一日,则是“行险用险下下卦”“所忌移徙入宅”,特别是与“肖兔者相刺相刑”。老太爷的属相正是兔。孔氏如同所有的周原传统女人一样,丈夫就是天,就是她的全部。她不愿看到老太爷有一丁点儿哪怕是可能的风险。当然,孔氏的这些想法和顾忌,老太爷和崇仁、伊人并不知晓。
看到孔氏一副心身俱疲、诸事均已交代的神情,崇仁和伊人起身告辞准备离去。
突然,孔氏又招手将伊人召至身边。随后,她面露羞腼之色,不好意思地对老太爷和崇仁提了个要求。
“你们爷儿俩可以不可以暂到门外堂屋那里候一下下,我和伊人还有几句娘们儿家的话。”
老太爷和崇仁相视哂然一笑,自觉出去回避。
等屋里只剩孔氏与伊人二人时,孔氏立刻急切说起:“你对怀远、怀玉俩娃儿……”
“娘放心,我对俩娃儿一定会好、会亲的。”
“我相信你对俩娃儿会好、会亲的。我担心的是:你对他们太好、太亲!太亲了,舍不得撒手,总想把娃拴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娃咋能走得远、飞得高么!太好了,容易溺爱,娇宠出孽子啊!我对待老三,就是教训呐!对待娃们,太好、太亲了,最终反倒是不好、不亲了。”
孔氏的这番肺腑之言,对伊人触动很深。她倾听着,领悟着,沉思着,感慨着。她充满亲情地拉起孔氏的一只手,攥在自己的双手掌心。
“娘,您这一辈子真不容易啊!今儿身体如此虚乏,您还一会儿担心老太爷哩,一会记挂孙娃们哩,您自己……”
孔氏好像想起了一个心愿,眼神望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自己……。我自己也还有个未了的心愿,看来也只能拜托你了。”
“娘有啥事尽管交代,我一定办好。”
“我想,我想请你替我去一趟法门寺。”
“法门寺?”
孔氏陷入回忆之中:“法门寺古来就是周原的神圣之地啊!我还在娘家未出阁时,听着秦腔《法门寺》的戏文,就向往着能去法门寺进香拜佛,看一看那块民女跪拜哭诉冤情的青石板。嫁到周原,咱家离法门寺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可也一直没有机会了却这个心愿。”
伊人连忙接口:“娘!待您身体好一些时,我陪您一搭儿去。”
孔氏万般诸事皆已看开的神情,淡然一笑。
“恐怕没有这个机会、这个福气了。……伊人,《法门寺》的秦腔戏文你看过吗?”
孔氏忽似顽皮地一笑:“会唱一小段吗?”
孔氏率先低声哼唱起了秦腔唱段。
伊人随声附和,也小声跟唱起来。
老太爷和崇仁坐在外间堂屋里“回避”。
“你娘今儿怪怪的,明儿一大早就要搬家呀,今黑里絮絮叨叨把每个人的事都交代一遍。”老太爷似有不解。
崇仁留恋地看看四周,似可理解地推测:“大概是舍不得离开城外的这个家吧。”
忽然,里间传来了孔氏与伊人低声合唱秦腔唱段的声音。
“告空中过往的神灵监察,在今生不能把蛾眉来画,我情愿许终身来世结发。”
老太爷大为奇怪:“这咋就还唱起来咧?”
崇仁扶着老太爷打算去里间一探究竟,却迎面碰上了正轻手轻脚出屋的伊人。
伊人做着手势,示意轻声:“娘睡着了。”
老太爷和崇仁向里间望去。
身穿红色喜庆的“那衣裳”的孔氏,一脸安详幸福的微笑,恬然入睡。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