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玉一出娘胎，生母姜氏就气绝身亡了。对于亲娘的模样形象，怀玉没有丝毫的印象记忆。看到其他小女娃儿与母亲亲密依偎时，她时时会感到十分羡慕与向往，也会想象着自己的亲娘长的什么样。昨晚的梦中，她依稀见到了娘。娘离她很远很远，又好像很近很近，近在身旁。
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刚刚在柿子树下与父亲谈话之事很快就放在了脑后。怀玉一转身出了姬家大院的大门，去找她的小玩伴们了。
贪玩是儿童的天性。不同时代，不同地域，儿童们有着不同的玩法。此时的周原，男娃儿们喜爱的游戏有打陀螺、滚铁环、端起一只脚独腿互搏“斗鸡”等。女娃们除了跳绳、踢毽之外，还流行一种名叫“剪蚰蜒”的儿童游戏。女娃们在地下围坐成一圈，各自伸出双腿，齐声唱着有节韵的儿歌。圈内有一当值者，随着歌声的节点，逐一轮流敲点着围坐者伸出的双脚。随着歌声最后一个音节的结束，正好被点到的那只脚须蜷缩起来。当某位围坐者的两只脚俱被点到后，即罚出围圈，去充任新的圈内当值者。
此时干枯的草地上，“剪蚰蜒”正在进行。围坐成一圈儿的小女娃中，可以看到怀玉的身影。她的一只脚蜷缩着显然已经被点到过了。
“剪子剪，剪蚰蜒。蚰蜒发，种芝麻。芝麻秆儿，核桃皮儿。记住点儿，缩缩脚儿！”其时流行的儿歌，颇有地域文化特色。
歌声结束。最后一个字的音点恰好落在了怀玉仅剩的唯一一只脚上。
“怀玉！怀玉！你的两只脚儿都没了！”女娃们开始起哄。
怀玉索性站起身来，跺跺双脚。
“我也不想要这两只脚了。我想要长着两只翅膀，像凤凰一样，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说完这番话，怀玉扑扇着两只胳膊，做出小鸟飞翔状，低着头在草地上奔跑起来。
只顾着低头奔跑的怀玉，并未注意观察周围的情况，不留神竟然一头撞到了一个人的怀里。
怀玉感到歉意，抬头不好意思地向上望去。眼前出现的是一个年近二十、长相清秀娴丽的绿衣女子。她的胳膊上挽着个花布包袱，好像是走过一段长路、正巧路过此处。
“慢点儿跑！小心摔着！好可爱的小女娃，你叫什么名字呀？”
绿衣女子露出不以为怪的笑脸，一面顺势扶住怀玉，一面亲切发问。
“我叫姬怀玉。姐姐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怀玉依然仰着头，目不转睛地望着绿衣女子，仿佛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绿衣女子摸摸怀玉的头发，偏头一笑：“我呀，我叫杜伊人。”
“一人？一个人？好怪又好听的名字。我叫怀玉，我爹说，就是希望我能像我娘一样坚贞如玉。一人姐姐，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呢？”
听着怀玉的发问，伊人笑了笑，逗趣般地弯腰瞧着这个可爱的小女娃：“你读过唐诗吗？你读过《诗经》吗？”
怀玉立刻现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噢！我知道了！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我爹教我念过。伊人姐姐，你长得真好看！就跟我娘一样漂亮。”
听闻此言，伊人直起身来，四处张望找寻着：“你娘在哪儿呢？”
“就在像那样的地方。”怀玉的小手指向远方。
顺着怀玉所指的方向望去，伊人看到的是：远方荒坡处，冷风瑟瑟，枯叶飘滚，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坟丘。
收回目光的伊人，不觉感到了一种刺心的寒意。
听到伊人与怀玉的对话，众女娃们围了过来，叽叽喳喳地说道：“怀玉骗人！她就没有娘！”“怀玉没有见过她娘，怎么知道她娘长得漂亮不漂亮？”
怀玉的目光顷刻间暗淡凝滞起来，仿佛在喃喃自语。
“我刚生下不久，我娘就死了。但我没有骗人，我在梦里见过我娘。就像伊人姐姐现在这样，也穿着一身绿色的衣裳……”(www.xing528.com)
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体验，在伊人内心深处弥漫开来。她满脸怜爱而伤感的神情，默默地将怀玉搂在怀里，一时无语。不知为什么，眼睛开始湿润起来。
“姐姐，你怎么哭了？”怀玉感知到落下的泪珠，仰头望着伊人。她努力踮起脚尖，高高伸出自己的小手，去擦拭着伊人脸上情不自禁溢出的泪珠。
伊人怜爱地将怀中的怀玉搂得更紧。怀玉闭起了双眼，紧紧依偎着伊人，似乎十分享受这样的时刻。
许久许久，怀玉才睁开眼睛。两人依依不舍地相互告别。
“伊人姐姐，再见！我要去找我爹了。”
“再见，小妹妹！我也要去找我的爹了。”
伊人家居岐山周公庙附近。此次行程，系奉家母之命，专为探望自己的父亲而来。她的父亲，就是时任凤翔书院山长的杜先生。
杜先生出身于一个贫寒的读书人家，讲究清高气节。早年间，杜先生与凤翔姬氏两兄弟同年中举，三人曾聚饮共贺。然人各有志、径路不同。中举之后，杜先生既不贪图科考连捷、金榜题名的荣耀，也不追逐经商兴业、发家致富的美梦。他的志向是“传授礼仪、教化乡里”，渴望在家乡的教育事业中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多年来，杜先生先后在周原各县的多所私塾和书院教书授业，提携和帮助过不少读书的家乡儿郎子弟。几年前，杜先生应乡贤之邀，前来凤翔书院主持教务。正是在这里，激发了杜先生新的向往。
自父亲在凤翔书院单身赴任之后，伊人还是第一次到这里。刚走进父亲的住处时，伊人不禁皱起眉头，连连摇首叹息。这隔门相连、里外两间的居室里，实在是又乱又脏。二话没说，伊人即刻挽起袖子，又洗又涮，里里外外忙活了起来。
杜先生膝下只有伊人一女，自然宝贝得不得了。课后回到居所，看着面目一新的住处，又吃着女儿亲手做的热腾饭菜，杜先生心满意足地大声发着感慨：“有女如此，何必有子！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爹，我还是第一次来这儿哩！从咱岐山老家到您这凤翔书院，其实也没多远，几十里地而已。早知道您屋里这么脏，我就该多来几次，常为您洗洗衣服。”
伊人一边说着一边为父亲盛添饭菜。
杜先生放下手中的碗筷，认真地说了起来。
“洗洗涮涮都是小事。爹现下正在为创办新式学堂的事情愁烦着哩！”
伊人大感兴趣地发问：“爹，你们准备创办的新式学堂，收不收女娃女学生？新式学堂么，就该让女娃也有受教育的机会。”
杜先生调侃道：“咋？你也想到学堂来做你爹的学生？”
伊人似乎深感遗憾地长叹一声。
“唉！心向往之，实不能也！已经不是进学堂的年纪喽！虽然没有正式进过学堂，但我有一个饱读诗书又开通明智的爹，让我自小在家读书认字，总算不是一个睁眼瞎。”
杜先生也不无遗憾地说道：“别说过去，就是现下，咱周原能够进学堂读书的女娃也不多哟！”
伊人若有所思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爹，我今天就在附近碰见了一个小女娃，不过五六岁的光景，唐诗、《诗经》能背不少哩！大概她也跟我一样，有一个饱学开明的好爹。”
杜先生心在旁处，不在意地随口“噢”了一声。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伊人，继续说着：“这小女娃的娘早就不在了，好可怜哟！她好像跟我特别有缘，还说我长得像她娘哩！”
一听此话，杜先生立刻警觉地抬眼望着自己的宝贝女儿：“那小女娃没说她姓啥？”
“名字叫怀玉，姓么……好像是姓姬。”
“唔……姓姬……”杜先生没有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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