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代鲜卑族乞伏氏与贺娄氏

周晓薇　李　皓

隋代的大一统及其成就，不仅可以举南北文化之融合以见证其事功，而且可以从胡族的内徙与汉化以见证其强大。近年来在隋代两京地区络绎发现的胡族墓志铭，就是一类颇为学界关注和重视的新史料。2013年在西安地区发现的隋开皇十五年（595）《娄叡妻乞伏氏墓志并盖》（图1）和西魏大统十年（544）《娄叡墓志》（图2），正揭示了一对联姻的鲜卑家族乞伏氏与贺娄氏（后改娄氏）的鲜活人事。又鉴于此娄叡与乞伏氏夫妇乃是《隋书》有传的贺娄子干和贺娄诠弟兄二人的父母，故为梳理与补苴其家族世系乃至官职史事皆有裨益。

《乞伏氏墓志》志石拓本高57厘米、宽57.5厘米。志盖拓本盝顶高48厘米、宽47厘米。志文34行，满行35字，正书，有方界格。盖题“大隋恒州刺史武川国大夫人乞伏墓志”16字，4行，行4字，阳文篆书，有方界格。墓志盖右上角断裂。兹迻录志文如下：

大隋武川国大夫人乞伏之墓志

案：志云“武川国大夫人姓乞伏氏，其先乞伏乾归之后也”。乞伏乾归，即十六国之一的西秦君主，其事附载《魏书》卷九九《鲜卑乞伏国仁传》、《北史》卷九三《西秦乞伏国仁传》、《晋书》卷一二五《乞伏乾归传》。乞伏乾归为乞伏国仁弟，《魏书》卷九九《鲜卑乞伏国仁传》云：

鲜卑乞伏国仁，出于陇西。其先如弗自漠北南出。五代祖祐邻并兼诸部，部众渐盛。父司繁，拥部落降于苻坚，以为南单于，又拜镇西将军，镇勇士川。司繁死，国仁代统任。苻坚之伐司马昌明，以国仁为前将军，领骑先锋。及坚之败，国仁叔步颓叛于陇右，坚令国仁讨之，步颓大悦，迎而推之，招集部落，众十余万。太祖时，私署大都督，大将军，大单于，秦州、河州牧，号年建义，署置官属，分部内为十一郡，筑勇士城以都之。

国仁死，弟乾归统事，自署大都督、大将军、大单于、河南王，改年为太初，署百官。登国中，迁于金城。南门自坏，乾归恶之，迁于苑川。寻为姚兴所破，又奔枹罕，遂降姚兴，兴拜为河州刺史，封归义侯。寻还苑川。乾归乃背姚兴，私称秦王，置百官，年号更始。遣使请援，太宗许之。后乾归田于五溪，枭集其手，寻为兄子公府所杀。子炽磐杀公府，代统位。^[2]

上引史传概要叙述了鲜卑乞伏国仁的族源、聚集、建立官属的情况。以及国仁死后，乾归统事，改年号、署百官、迁徙流转、降归姚兴、私称秦王的过程。《北史》《晋书》本传略同。岑仲勉据此记载补《元和姓纂》“乞伏”：“乞伏国仁，本鲜卑乞伏部首帅也。晋孝武帝时僭号西秦王、大单于”^[3]。又据志云“其先乞伏乾归之后也”，则志主乞伏氏出自乞伏乾归一支。隋墓志中所见乞伏氏还有开皇九年（589）《大隋柱国齐州刺史西河公乞扶令和夫人郁久闾氏墓志》^[4]，郁久闾氏夫乞扶（伏）令和亦为乞伏氏，然与娄叡妻乞伏氏家族并非同一支系。又，2015年年初在西安市南郊少陵原上的长安区大兆乡郭新庄村发现一座北周墓葬，墓主姓乞伏，名孝达，墓志用硃砂书写，脱落严重，墓志文内容几无法识读。不过从与其合葬的卒于西魏大统七年的夫人吐谷浑晖华公主墓志中可知，晖华公主名库罗伏，字尉芮文，为吐谷浑主明元第四女，柔然敕连头兵豆伐可汗郁久闾阿那瑰皇后茹茹可敦之妹，西魏开国皇帝元宝炬悼皇后郁久闾氏之姨，则乞伏孝达亦当出鲜卑大族，且官品不低。据墓志首题知乞伏孝达官职为“茹茹骠骑大将军俟利莫何度支尚书金城王”，志文复云：“公主之称，始自本国。金城初仕于吐谷浑，为车骑大将军、中书监，浑主重其器望，遂以妻之。……又从夫至于茹茹……悼皇后来归也，金城以姨壻之重，作上宾于魏。时主即三子亦从此行。”^[5]由知乞伏孝达的履历及其与吐谷浑晖华公主之联姻及子嗣等情况，惜史籍未载乞伏孝达，故不得详知其宗室族系。封金城王者，《魏书》仅见一位，即卷五九《萧宝夤传》所记正光五年（524）秦州军将“金城王莫折普贤”。此莫折普贤疑即尝自称秦王的秦州人莫折大提之孙、“窃号天子，改年曰天建，置立官僚”的莫折念生之子。那么，乞伏孝达受封金城王的时间，应当在莫折普贤之后，或即在西魏大统初年。又以金城乃西秦国都，前秦太初四年（389）苻登亦尝封乞伏乾归为金城王推之，乞伏孝达之得授金城王爵，或与其对先祖爵位与事功之袭传承继有关。当然，从金城王爵号亦可推知乞伏孝达或当系出乞伏乾归后裔，亦即与此娄叡妻乞伏氏一族同宗。

志主乞伏氏祖乞伏懃、父乞伏贤，史传皆无载。据志知其“祖懃，魏驸马都尉、青豫颖济四州刺史、侍中、司徒公、颖川王”。父贤，“魏太子庶子、骠骑大将军、左光禄大夫、太子太保、平曹二州刺史、高阳公”。

娄氏为代人，本居汉北，以国为氏。北魏孝文帝改“贺楼氏”（《官氏志》作“贺楼”，《隋书》作“贺娄”，楼、娄同音通用）为“楼氏”。《元和姓纂》卷九“贺楼”氏“河南”房云：“后魏镇西大将军、广陵王贺娄伏连，生大拔、蒙。曾孙行本，唐凤州刺史、梁公。泉，武安公。宝，后魏太子太傅、广平伯；生景贤，阳平公。景贤生诠、诠、子干，隋巨鹿公；生积，唐太子舍人。”^[11]岑仲勉校记曰：“《北史》二〇《伏连传》：‘大拔孙宝，字道成。……天子感其壮志，召宝第二子景贤，……后从入关，封广宁县伯。……后授国子祭酒、侍中，进仪同三司、兼太子太傅。’是宝为大拔之孙，中间尚缺一代，意者泉即大拔之子、宝之父欤。若然，则‘泉’上最少夺‘大拔子’三字，‘宝’上最少夺‘生’字矣。史作‘广宁’此作‘广平’，未详孰是。”^[12]岑仲勉指出《姓纂》此段记叙之无序及“误复诠字”，并据史志记载推论了大拔子泉及泉子宝的世次。笔者再据此新出《乞伏氏墓志》《娄叡墓志》与史传，可将河南房娄叡一支自后魏至隋代之世系叙列如下：娄伏连（莲）生真、大拔、蒙，大拔生泉，泉生宝（道成），宝次子叡（景贤），叡生树、诠、子干，子干生皎、善柱、（善积）。

乞伏氏三子，“长子树，袭爵阳平公”，因“未及颁条，早辞荣世”，史志无载，今据乞伏氏志可知其长子名讳与袭爵。“第二子诠，骠骑将军、使持节上开府仪同三司、东安郡开国公”，检《隋书·贺娄子干传》记载：“子干兄诠，亦有才器，位至银青光禄大夫、鄯纯深三州刺史、北地太守、东安郡公。”^[16]除爵号相合外，任职多不相同。又史载贺楼诠事迹极简，墓志则记叙“周武帝以大夫人德行纯至，体固精诚，年才六十，爰降诏旨，特令东安辞王侍养”。据此知周武帝时，娄诠已辞职侍养六十岁的老母。而在入隋以后，“上以东南未一，问罪江阴”，亦即开皇初年准备发动伐陈之战，遂“敕遣东安特领徐豫亳数州精骑，会元帅于江淮”，而此时任行军元帅者为长孙览和元景山^[17]。志又云其伐陈不久，“但孝在寸心，仍希侍养。未几之间，敕还听许”。因而撰志者称其“出则诚臣，入为纯孝”，是“旌善标贤”的典范，透露出隋代倡孝尽忠的主流社会观念。第三子干，“上大将军、工部尚书、云州总管诸军事云州刺史、巨鹿郡开国公”，贺娄子干，有传载《隋书》卷五三、《北史》卷七三，史传作“贺娄子干”，今墓志单名“干”，稍异。《隋书》本传略云：

子干少以骁武知名。周武帝时，释褐司水上士，称为强济。累迁小司水，以勤劳，封思安县子。俄授使持节、仪同大将军。大象初，领军器监，寻除秦州刺史，进爵为伯。

及尉迥作乱，子干与宇文司录从韦孝宽讨之。遇贼围怀州，子干与宇文述等击破之。……进位上开府，封武川县公，邑三千户，以思安县伯别封子皎。

开皇元年，进爵钜鹿郡公。其年，吐谷浑寇凉州，子干以行军总管从上柱国元谐击之，功最优，诏褒美。高祖虑边塞未安，即令子干镇凉州。明年，突厥寇兰州，子干率众拒之，至可洛峐山，与贼相遇。贼众甚盛，子干阻川为营，贼军不得水数日，人马甚敝，纵击，大破之。于是册授子干为上大将军。……征授营新都副监，寻拜工部尚书。……高祖以子干晓习边事，授榆关总管十镇诸军事。岁余，拜云州刺史，甚为虏所惮。后数年，突厥雍虞闾遣使请降，并献羊马。诏以子干为行军总管，出西北道应接之。还拜云州总管，以突厥所献马百匹、羊千口以赐之。……母忧去职。朝廷以榆关重镇，非子干不可，寻起视事。十四年，以病卒官，时年六十。高祖伤惜者久之，赙缣千匹，米麦千斛，赠怀、魏等四州刺史，谥曰怀。子善柱嗣，官至黔安太守。^[18]

本传记其所任官职与夺情起复、猝死云州史事与《乞伏氏墓志》颇多吻合，而墓志所谓“坐应台辅，行为连率，内则班名麟阁，外则驰响戎夷”，则可谓扼要总结了贺娄干驰骋征战的一生，另外，“云州左带山河，北邻蕃服，安抚沙塞，年将一纪。边方无事，公有力焉”云云，亦与史传详载子干在云州刺史及云州总管任上的功绩相合，志传相较，志文且或有补充史传者。

借以志文与史传之比勘疏证，可得如下结论：一是新出娄叡与乞伏氏夫妇墓志为梳理乞伏氏与贺娄氏在北朝时期的家族世系提供了新史料，足资见证娄叡妻乞伏氏一族作为系出十六国之一的西秦君主乞伏乾归一房在北朝后期的社会政治地位及其与中央王朝之关系，即颇为朝廷倚重的鲜卑贵族世家。另外也可资认识此西魏之娄叡与《北齐书》有传的外戚东安王娄睿（叡）并非同一人，北齐东安王娄睿本姓匹娄氏，而此乞伏氏夫娄叡则本姓贺娄氏。二是通过分析乞伏氏的妇教妇节，可资认识当时社会主流观念对女性的期许标准，即将坚守贞节上升到仁本义资的高度。三是推论出娄叡与乞伏氏夫妇墓志出土地当在西安南郊少陵原北端的大兆乡一带。四是通过墓志对贺娄子干与贺娄诠二人的本传有以补正，从而更加丰满了这一对兄弟在当时被誉为“出则诚臣，入为纯孝”的精神榜样形象。

图1　隋武川大夫人乞伏氏墓志

图2　大统十年娄叡墓志

（作者单位：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西安碑林博物馆）

【注释】

[1]本文系2014年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新出隋代墓志铭整理与研究”（项目编号：14AZS004）阶段性成果。

[2]（北齐）魏收：《魏书》卷九九《鲜卑乞伏国仁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198、2199页。(www.xing528.com)

[3]（唐）林宝撰、岑仲勉校记《元和姓纂（附四校记）》，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二册，第1522页。

[4]2006年在河南卫辉市进行南水北调中线工程时，发现唐乞伏令和夫妇合葬墓一座，四川大学考古系遂进行了考古发掘，出土墓志两方，一方即为郁久闾募满志，另一方为其夫乞扶令和志。墓志出土时裂为两块，长宽均59厘米、厚14厘米，志文20行，满行25字，正书，有方界格。志题“隋故使持节柱国西河郡开国公乞扶令和墓志”。详参付兵兵《唐乞伏令和墓志铭考释》（《中国历史文物》2009年第4期）、《河南卫辉市大司马村隋唐乞扶令和夫妇墓》（《考古》2015年第2期）、周伟洲《乞伏令和夫妇墓志铭证补》（《西北民族研究论丛》第13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河南省文物局编著《卫辉大司马墓地》（北京：科学出版社，2016年）下编第224—237页。

[5]据笔者自藏拓本著录。乞伏孝达与吐谷浑晖华公主合葬墓是在唐韩休与妻柳氏合葬墓被发现后不久，在毗邻韩休墓北侧被发现的，乞伏孝达夫妇墓志石与韩休夫妇墓志石均已于2016年年底入藏陕西历史博物馆。

[6]《礼记正义》卷二八《内则》，载（清）阮元《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上册，1980年，第1471页。

[7]（唐）魏徵：《隋书》卷八〇《列女传·序》，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797页。

[8]王庆卫：《隋代女性贞节问题初探》，载西安碑林博物馆编《纪念西安碑林九百二十周年华诞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北京：文物出版社，2008年，第188页。

[9]北齐东安王娄叡墓，1980年由山西省考古所发掘整理，见《北齐东安王娄睿墓》，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年。

[10]据笔者自藏拓本著录。

[11]《元和姓纂（附四校记）》，第1319页。

[12]《元和姓纂（附四校记）》，第1320页。

[13]（唐）李延寿：《北史》卷二〇《楼伏连传附楼宝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756、757页。

[14]（唐）李延寿：《北史》卷二〇《楼伏连传附楼宝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756、757页。

[15]《隋书》卷五三《贺娄子干传》，第1351页。《北史》卷七三本传略同。

[16]《隋书》卷五三《贺娄子干传》，第1353页。

[17]《隋书》卷一《高祖纪上》：开皇元年九月“壬申，以上柱国、薛国公长孙览；上柱国、宋安公元景山，并为行军元帅，以伐陈”。第15页。

[18]（唐）魏徵：《隋书》卷五三《贺娄子干传》，第1351—135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