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之路开辟后,佛教于东汉末年传入中国,魏晋南北朝时期达到传播高峰,唐代完成了佛教的中国化历程。佛教在中国流布的过程中,许多印度、西域高僧来到中国,中国不少高僧也前往印度求佛法,在中印文明的互动、碰撞中,佛教语境中“东国”“西国”的内涵和指向,有了不同于非佛教文献的新变化。
《出三藏记集》在提到佛经的译行时,称“始缘兴于西方,末译行于东国”[44];卷九在言及佛教的流传路径时又说“东国明殃庆于百年,西域辨休咎于三世”[45],卷一四:“什道震西域,声被东国。”[46]以上三则史料把“东国”与“西方”“西域”进行比较,佛教的诞生地是“西方”天竺,经由“西域”传至“东国”,“东国”指的是“西域”以东佛教的新传之地中国,而不是中国的某个地区。
陶弘景与沈约相互论难时多次提到“东国”,陶弘景难曰:“阎浮有四,则东国不容都无。”沈约答曰:“若育王造塔,是敬王之世,阎浮有四,此道已流东国者。”[47]道安评价弟子慧远:“使道流东国,其在远乎?”[48]以上“东国”指的分别是东汉和南北朝时期的中国。
慧皎在《明律论》中在论及《十诵》的流传情况时说:
虽复诸部皆传,而《十诵》一本,最盛东国。以昔卑摩罗叉律师,本西土元匠,来入关中,及往荆陕,皆宣通《十诵》,盛见《宗录》。昙猷亲承音旨,僧业继踵宏化。其间璩俨隐荣等,并祖述猷业,列奇宋代。而皆依文作解,未甚钻掘。其后智称律师,竭有深思。凡所披释,并开拓开户,更立科目。齐梁之间,号称命世,学徒传记,于今尚焉。[49]
《十诵》从“西土”传入中国,流传遍及“关中”“荆陕”,后又进入南朝宋和“齐梁之间”,可见“东国”指的是包括以上地区和时代的中国。
隋代和唐代前期,佛教语境中的“东国”也是中国的代称。
隋皇甫毗《玉泉寺碑》:“梦通刘后,感应姬王。恒星掩耀,满月澄光。写形东国,指圣西方。”[50]唐初僧人法琳在《破邪论》中说佛教的东传是“西方先音形之奉,东国暂见闻之益”[51],指的都是佛教从“西方”的天竺向“东国”中国传播之事。
《大唐西域记》卷一二“瞿萨旦那国”条:
昔者此国未知桑蚕,闻东国有之,命使以求。时东国君秘而不赐,严敕关防,无令桑蚕种出也。瞿萨旦那王乃卑辞下礼,求婚东国。[52]
这里懂得桑蚕养殖技术的“东国”,无疑指的是中国。
佛教语境中用“东国”指称中国,与“西国”指向佛教的诞生地印度有关。
丝绸之路开辟后,非佛教文献中的“西国”是一个广域的地理概念,汉代的“西国”指向西方多个国家,唐代亦是如此,据《朝野佥载》:
太宗时,西国进一胡,善弹琵琶。作一曲,琵琶弦拨倍粗。上每不欲番人胜中国,乃置酒高会,使罗黑黑隔帷听之,一遍而得。谓胡人曰:“此曲吾宫人能之。”取大琵琶,遂于帷下令黑黑弹之,不遗一字。胡人谓是宫女也,惊叹辞去。西国闻之,降者数十国。[53]
唐太宗时与唐建立关系的“西国”有数十国之多,可见“西国”是西域多个国家的统称。
但在佛教语境中,印度从众多的“西国”中独立出来,成为“西国”的唯一代称对象。
沈约《均圣论》:“西国密涂,厥路非远,虽叶书横字,华梵不同,而深义妙理,于焉自出。”[54]“叶书左字”是指印度佛经多写于贝多罗树叶之上,据此可知“西国”即是印度。(www.xing528.com)
魏明帝时,和尚昙无最与道士姜斌对论,魏明帝欲“加斌极刑”,此时“西国三藏法师菩提留支苦谏”[55],明帝才改将姜斌配徒于马邑。菩提留支是北印度人,北魏宣武帝时来到中国,这里的“西国三藏法师菩提留支”更能说明“西国”指的是印度。
唐慧琳口述的《新集浴像仪轨》记载,“西国五印度僧众住持稍加严丽,或居伽蓝寺宇兰若僧园,每日浴像焚香采众名华”[56]。六祖慧能在讲解“摩诃般若波罗蜜”时,称“摩诃般若波罗蜜者,西国梵语,唐言大智惠彼岸到”,“何名波罗蜜?此是西国梵音,言彼岸到”[57],很明显,这里所说的“西国”指的也是印度。
“西国”代指印度,在神会与崇远的问答中体现得更为明确:
远法师问:“唐国菩提达摩既称其始,菩提达摩复承谁后?又经几代?”答:“菩提达摩西国承僧伽罗叉,僧伽罗叉承须婆蜜,须婆蜜承优婆崛,优婆崛承舍那婆斯,舍那婆斯承末田地,末田地承阿难,阿难承迦叶,迦叶承如来付。唐国以菩提达摩而为首,西国以菩提达摩为第八代。西国有般若蜜多罗承菩提达摩后。唐国有惠可禅师承菩提达摩后。自如来付,西国与唐国,总有一十三代。”[58]
神会多次提到达摩是“西国”人,其所列举的佛教传承脉络时涉及的高僧也都是印度人,这里的“西国”无疑指的是佛教诞生之地印度。
通过分析可以看出,魏晋至唐代前期,随着佛教的广泛传播,人们对“西国”印度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佛教语境中的“西国”成为单指佛教诞生之地印度的宗教地理概念,“东国”则延续丝绸之路开辟后所形成的内涵,成为佛教后传之地中国的代称。
但同时也应看到,在非佛教文献中,“西国”仍是对多个国家所在地区的称呼。《唐国史补》:“开元末,西国献狮子。”[59]吐火罗、波斯都曾于开元年间向唐献狮子,此处的“西国”有可能包括吐火罗、波斯在内的多个国家。《酉阳杂俎》:“胡榛子,阿月生西国,蕃人言与胡榛子同树。”[60]胡榛子在中亚地区广为种植,“西国”指的也是多个国家所在地区的代称。
佛教文献中“西国”“东国”内涵和指向的变化,可能与随着丝绸之路传入中国的印度“四天子”说有关。
据东晋时期天竺僧人迦留陀迦翻译的《佛说十二游经》:
阎浮提中,有十六大国,八万四千城,有八国王,四天子。东有晋天子,人民炽盛。南有天竺国天子,土地多名象。西有大秦国天子,土地饶金银璧玉。西北有月支天子,土地多好马。[61]
根据这一认识,东晋时期的中国是东方天子,位于“阎浮提(赡部洲)”的东部。玄奘《大唐西域记》对印度的“四天子”说也有记载:
时无轮王应运,赡部洲地有四主焉。南象主则暑湿宜象,西宝主乃临海盈宝,北马主寒劲宜马,东人主和畅多人。[62]
玄奘并未说明南象主、西宝主、北马主、东人主指的是哪一国家,但根据《译十二游经》中“四天子”之一的晋天子“人民炽盛”推断,“和畅多人”的“东人主”指的应是唐代中国。迦留陀迦与玄奘关于“四天子”说的记载类似,说明此说在印度流行范围较广、流行时代较久,是印度对世界认知的主要观念。在“四天子”说中,中国人主天子位于赡部洲东部,佛教语境中用“东国”代指中国,应与此说密切相关。
唐智昇开元年间所撰《续古今译经图纪》称中印度沙门那提:“承支那东国盛转大乘,佛法崇盛赡州称最,乃搜集大小乘经律论五百余夹合一千五百余部,以天皇永徽六年创达京师。”[63]“赡部”即南赡部洲,“支那东国”指的是唐,此记载能明显看到印度的世界认知对中国影响的痕迹。
玄奘所说的“然则佛兴西方,法流东国”[64]中的“东国”,指的即是中国。而“佛兴西方”并不是“西宝主”之国,而是“南象主”印度,因为印度在中国的西部而不是南部,佛教也是通过西域传到中国的。印度位于广义的西域范围之内,西汉时期即被称为“西国”。
佛教语境中将“西国”指向印度、“东国”指向整个中国,应是中国的“天下观”与印度“四天子”说相互影响的结果。丝绸之路开辟后,“东国”作为一个具有世界意义的宗教地理概念,与非佛教文献中的“东国”指向一致,但内涵并不完全相同。佛教语境中的“东国”指的是佛教后传之地中国,而非佛教文献中的“东国”则是按照地理方位或文明类型确定的政治、族群和地理概念。佛教语境中“东国”和“西国”的内涵和指向,说明在不同文明之间的互动中,古代中国对域外世界的探索和认知不断扩展,对其中一个国家的认知已经进入更加深入和具体的层面,对自己在世界中所处的位置也有了更加清醒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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