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年的记者生涯,没经历过硝烟弥漫的战火洗礼,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也都平安过关。倒是在和平时期的采访工作却屡遇艰难,险些丢掉性命,多次逃过劫难。所以,我常对做记者梦的晚辈说,记者牺牲在枪林弹雨的战场是寻常事。在和平日子里从事记者工作,有时也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别以为做记者都是游山玩水挎相机,鲜花美酒上荧屏,神仙般的日子。他可能有机会与国王元首共餐饮,也不乏乞丐流浪者饥肠辘辘的遭际和常人难以想到的艰难困苦,甚至需献出生命作代价。
那是20世纪70年代初在《天津日报》工作时,我和宁年宝同志赴内蒙古河套地区采访天津下乡知青。经过二十多天紧张艰苦的采访工作,刚把稿子发回报社,来不及休整喘息,旋即就从包头向下一个预定目标陕北神木进发了。——天津十六中(现耀华中学)一位叫贾凯毅的女生独自选择最贫穷、最艰苦的深山沟一户老贫农插队落户,因而,她的名字响遍了陕北。
从包头到神木,需要两天的汽车行程,当天只能在中途站——鄂尔多斯高原县城东胜落脚。包头至东胜,一百多公里,半天的车程,路虽坎坷难行,早晨发车,中午也可抵达。何况,当时正值夏季夜短昼长时。
我们乘坐的汽车,是包头长途汽车公司刚刚从上海购进的一辆崭新大轿车,坐席柔软舒适,乘客中有草原牧民、煤矿矿工,也有身着绿装的军人和出差的公务员,男女老少几十口子。浊浪滔滔的黄河,迎着晨曦滚滚东去,汽车从北岸轮渡至南岸。
过了黄河,红日照耀大地。汽车奔驰在平坦宽阔的柏油马路上。凭窗外眺,鱼鳞似的沙包逶迤延伸远去。一位穿紫长袍的蒙古族老乡在忘情高歌:
蓝蓝的天空上飘着白云,白云下面盖着雪白的羊群……
可惜,这样的平坦大道很快就消逝了,前面一段道路翻修,汽车必须绕行河川。先是凹凸不平的土路,继而卵石遍地,车如履冰,飞驰变作爬行,仍颠簸得厉害。此时,天公跟着也来凑趣,乌云片片,将艳阳遮没。一会儿,头顶便是乌云笼罩,豪雨阵阵,车不得不行行停停,直到中午,才进入一个叫罕台川的干涸河川。
罕台川,长百余里,宽二三百米,两岸是数十米高的沙梁和起伏的岗峦,河川中偶有细流潺潺。汽车开始逆流而上,过了瓦窑村,又行几公里,到了响沙湾附近,已是下午5点多钟,汽车陷进泥沙,旅客下来推车,但车却越陷越深。此时,耳边滚过山呼海啸般的隆隆声,抬头望去,前方百米之外浊流卷着巨浪铺天盖地压了过来,“山洪!”有人惊呼一声,说时迟,那时快,我们赶快跳上汽车,拎下各人的挎包提兜,逃上堤岸。这时山洪已席卷而下,那辆数十人推它不动的大轿车,在洪水中像小孩的玩具车那样,顺流翻滚而去,一会儿,就没了踪影。司机怅惘地呆望着急流滚滚的河川,伤心落泪。(www.xing528.com)
附近前不着村,后不靠店,怎么办?当时,我和年宝同志等几个人都正值血气方刚的盛年,爬山越崖不当回事。所以我们几个外地人决计徒步到东胜。没路,就沿着河堤数电线杆。翻越一个沙梁又一个沙梁,行约半小时,一个霹雳炸雷,把黑沉沉的天幕撕裂开来,暴雨倾泻,仿佛天河决了堤一般,山洪咆哮着在河川里横冲直闯,雷雨怒吼着劈头盖脑向我们袭来,顷刻,雨水汇成洪流,像一条条巨蟒从山岗向我们猛扑过来,站在沙丘上,脚下如千蛇游动,随时都有随沙滑进河川被洪水吞没的危险。我们顶着暴雨,跳崖越沟向山坡攀爬,在半山腰遇一孔破窑洞,门虚掩着,我们大喜过望地钻进去,却见半边坍塌另一侧也随时可能塌下来。这里是典型的“早穿皮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的高原气候,虽然是三伏天,雨后高原气温骤降,我们在这孔破窑洞内,冷得浑身抖作一团,上牙嗑着下牙吱吱响,“宁可被冻死,也不能躲在这里被砸死。”“坚强起来,我们会找到老乡的。”我们互相鼓励着,又冲出窑洞,继续在半山腰攀爬……
夜幕降临,雨势渐弱,我们无目的地踉踉跄跄地沿坡攀援。山坡时而陡峭,时而荆棘撕扯衣裤。早晨吃的那点东西,早已消耗殆尽,此时已是腹中空空。豪雨、山洪、饥饿,一并被黑暗吞噬。但求生的信念支持我们继续拖着疲惫的身子在苦苦挣扎……
突然,远处山坡有一豆点般的灯光在闪烁。这是生命之光,希望之光。“有人家了!”我们已没有力气雀跃欢呼,但个个欣喜若狂,浑身顿时增添了无限力量。“向灯光进发!”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攀援跋涉,晚九时许,我们终于来到了这透出亮光的窑洞。
这是一户蒙族牧羊人家,老牧羊人叫巴特尔,已年过花甲,小孙子放羊在山坳尚未归来,大儿子儿媳出去寻找,两位老人抱着幼孙焦急地等待。看到我们几个人突然出现,惊讶、喜悦、怀疑,种种感情交织在一起,仿佛给他们带来了希望,把我们几个大汉让上热炕,换掉湿漉漉的衣服。老大娘忙不迭地生火做饭。当香喷喷的糜子饭和烧土豆揭锅的时候,小孙子也找回来了。我们为他们祝福,也庆幸我们死里逃生。老人说,从他记事起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暴雨和山洪,这次让我们赶上了。我们同老人家闲聊一阵子,看我们人困马乏的样子,老人就拿出准备给在外边工作的二儿子结婚用的绸缎被给我们盖,我们虽然被困乏袭扰但谁也难以入睡,都为能遇上这样的好人而幸运,激动不已。
翌日,旭日东升,山野披金挂绿,我们辞谢了牧羊人家,沿着昨天洪水肆虐的河川,继续向东胜进发。河川好像经过一场大自然的浩劫,山洪抛下的各种杂物遍布河槽。从县城过来的人,有的骑着马,有的步行,有的开着吉普车,他们都是寻找昨日穿行河川遇险的亲人,看见我们几个人的狼狈相,热情地迎过来问长问短。听了我们讲述如何死里逃生的故事,他们无不惊讶,并为我们的生还而庆幸。中午,到了县城,我们这般打扮,招来了不少异样的目光。
道路被洪水冲坏,我们被滞留在东胜县城,每天用羊肉、美酒来为自己庆生,为死者祭奠。在那次山洪中冲走车马数十,死亡百余人,有的直下黄河,不见尸首,能寻到并辨认出尸首的,只是一小部分。我们在县城滞留的一个多星期,每天都参加几个追悼会,尽管我们不认得死者中的任何一个。
30年后,我随知青重返草原看望乡亲时,特意拐到罕台川寻踪。今日,这里已开发为旅游胜地。当年遭难的地方,已辟景点叫响沙湾。游人从高处滑下,沙子会发出如鼓如号似虫鸣的声响。目睹眼前此景,我不禁感慨万端,凭吊着当年同行者的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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