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剧中洞穴的叙事功能

著名武侠学者陈墨指出，金庸小说与中国传统文化具有密切联系，具有百科全书的特点。其地理知识的储备极为丰富，而这里的地理“不仅指自然地理，而且包括历史地理、文化地理”，“金庸小说的地理背景十分广阔，内容十分丰富”，而“中国的名山、胜地，金庸也写到了不少”，“每到一处，自有一番说法”^[31]。对于武侠小说中的儒释道各家各派的历史渊源、风水宝地、洞天福地，金庸都是查阅文化典籍，加以合理的想象，从而建构出众多的洞穴空间，作为一种文化诉求与隐喻。这些幽秘的山洞远离尘嚣、世俗与已知，是神一般的存在，除了可以营造武侠剧神秘、深邃的视觉景观，以及古典、奇幻的精神氛围，也往往是剧中人物发生命运转折的地点，每次出现都具有一定的叙事功能。

1.洞穴用于练功、疗伤。在人类历史上，洞穴的最早功能是提供栖身之所，可以躲避凶猛禽兽的袭击，自村落、城市成为人类的群居之所后，洞穴被闲置下来。隐蔽山林、远离尘嚣的洞穴，成为侠客们闭关修炼、治病的最佳场所，获得一段静养、静修的时光，提升自己的武功，修复身心的创伤。《射雕英雄传》中，梅超风被江南七怪打伤，躲进山洞，利用内力疗伤，痊愈后时常出去抓人，利用头骨练功，终于练成九阴白骨爪，俨然是其阴险歹毒的人格面具。周伯通躲进桃花岛的山洞，原本想偷回《九阴真经》，孤独苦闷之余，不想练成左右手互搏术，成为自我镜像的一种动作寓言。黄药师将妻子阿蘅的尸体藏进桃花岛的一个人造雪洞，炼制药石，兼用内功，极力医治、调理她，企图复活她。如果没有杨康、欧阳锋的干扰，他可能是古代唯一将死人复活的“杰出医学家”。《神雕侠侣》中，杨过被郭芙砍掉一只臂膀后，躲进一座洞穴，由大雕每天喂食蛇胆，不仅治愈伤痛，而且大增内力，还在大雕的指导、训练下，学会独孤求败的武功，成为大侠，实现了断臂重生的神话。小龙女掉进绝情谷断肠崖的谷底，穿过深水潭的洞穴，进入一个人迹罕至的世外桃源，利用蜜蜂的毒刺，以毒攻毒，将情花之毒彻底去除。《天龙八部》中，段誉掉进琅嬛福地的洞府，根据图案提示，学会了凌波微步，出洞后不再害怕被人追击。练功、疗伤也可以在平地、房屋、花丛、树林进行，但是奇异武功、重大创伤，往往需要绝对安静隐秘的环境，否则会功亏一篑，且缺乏神秘性、浪漫性。

2.洞穴用于远离是非、隐匿行迹。江湖传言：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想要远离江湖是非恩怨，长久隐藏自己，最好是找到一个深山洞穴，并且最好位于悬崖之下，或者在洞前布置各种机关、障碍，有效防止外人靠近。《神雕侠侣》中，古墓派小龙女自幼一直生活在活死人墓里，足不出户，远离尘嚣，以致皮肤白皙似雪，且有些单纯天真。到了洞外世界，他根本无法适应世人的心机城府，频频遭到黄蓉、公孙止等人的欺骗，甚至遭到尹志平的羞辱。她的最大愿望是放下洞口的断龙石，独自在洞中生活，奈何有杨过、李莫愁的纠缠，直到杨过完成世俗心愿，最后才一起返身回到墓穴。《天龙八部》中，无崖子被逍遥派内部的斗争所折磨，成为残疾人，于是长年隐居山洞，一则远离江湖，对江湖深感失望；二则斩断情丝，逃避师妹的纠缠。因苦于自己的毕生功力有限，且逍遥派掌门没有传人，他借玲珑棋局物色人选，却阴差阳错地遇到资质愚笨、侥幸入局的虚竹。《倚天屠龙记》中，金毛狮王谢逊夺得屠龙刀后，就躲藏在冰火岛的山洞附近，远离江湖的纷纷扰扰，奈何自张翠山夫妇回到老家后，就招惹来了众多仇家。《笑傲江湖》中，东方不败夺权成功，没有杀死有恩于己的任我行，而是将他囚禁在西湖湖底的地窖，让江南四友看护着，以为从此天下太平。事实证明，再隐秘、遁世的洞穴，只要动了凡心，就会陷入各种麻烦。

3.洞穴用于获取真相、援助。武侠剧中的一些重大秘密、秘籍、财宝，往往会被隐藏于某个隐秘的洞穴，并暗藏机关，只待有缘人前来寻觅，而这个有缘人必须心态端正，重情轻物，不要贪婪，适可而止。这些宝典、秘籍、宝藏、武器隐藏于此，往往与江湖恩怨有关，与民族大义有关，要与不要，关乎人物的性格塑造与全剧主题表达。《笑傲江湖》中，令狐冲在华山思过崖面壁，误打误撞发现一个密洞，是五岳剑宗相互残杀的故地，石壁上还有各家各派的武功图谱，招数上相互冲突，能让人走火入魔。发现这个问题后，他没有冲动练功。所幸遇到隐居于此的气宗师祖风清扬，因其是华山派师祖，令狐冲心怀敬意，才学习了独孤九剑。五岳剑宗图谱的秘密不幸外露，五岳剑派弟子蜂拥而入，疯狂学习，以致走火入魔，相互杀戮，重演了祖辈们的悲剧。《碧血剑》中，袁承志掉进华山悬崖下的密洞，发现金蛇郎君遗留的金蛇剑、金蛇锥和武功秘籍，而金蛇郎君是父亲袁崇焕的得力助手，有意为其遗留这些宝物。袁承志得到这些遗物，正是继承遗志的象征仪式。《雪山飞狐》中，闯王留下的藏宝洞成为侠客们反清复明的资本，而这个秘密被闯王手下四大贴身护卫分别掌握。该剧的故事正是在这四个护卫的后代中展开，衍生出一些爱恨情仇，直至被有情有义的胡斐所夺得。《鹿鼎记》中，八旗龙脉鹿鼎山的藏宝洞也是天地会苦苦寻求、反清复明的资本，最终却成为青木堂堂主韦小宝永世享福的财富，还带走了七个女人。这在金庸剧中比比皆是，但并非其专利。根据梁羽生小说改编的《白发魔女传》中，红花鬼母和慕容冲按照藏宝图的描述，进入藏宝洞，劈开石棺，只发现“宝本虚无，立地成佛”的字样。这个真相是对世人贪婪欲望的一种嘲弄、警示。

4.洞穴用于逃跑、躲难。武侠剧中，侠士们遇到被人追杀、围剿的危急情况，武力无法战胜，没有外围援军，也没有玄幻剧中常见的飞翔武功，以及会飞的神兽，唯一的出路是就近找到一条密道，迅速突出重围。在居室内外暗修密道，给自己留有后路，是江湖侠士的明智之举，毕竟深处江湖社会，谁都会遇到被人围剿、暗算的最坏局面。这似乎是武侠世界的潜规则。《射雕英雄传》中，洪七公在望江楼与梅超风决战，因中毒而不敌，只好跟众人逃进梅超风练功的洞窟，极其狼狈。黄蓉误中裘千仞的铁砂掌，与郭靖去铁砂峰铁掌帮讨说法，后逃进禁地洞穴，发现裘千丈的骗人把戏，后悔不迭。《神雕侠侣》中，活死人墓的地道极其复杂，小龙女以为放下断龙石，只有死路一条，没想到当年王重阳的地道设计很隐秘，可以从附近一处幽潭里的洞口出入。这个秘密连林朝英也不知晓，可见道士对道姑怀着爱恨交加的复杂感情。聪明的人都不会是死心眼，都会暗暗给自己留有后路。《倚天屠龙记》中，张无忌和小昭进入在明教总舵光明顶之下的暗道，中途被石门堵住，幸好发现附近洞窟中阳顶天的尸骸，并凭借其遗书，破门而出。这条暗道成为他们在光明顶战役中的最后庇护所，也是他们不想伤及无辜、维护正义的行为表征。《笑傲江湖》中，令狐冲经不住任盈盈故交各路豪杰的鼓动，率领众人，贸然踏上少林寺去恭迎圣姑，中了圈套，被困寺内，最后发现偏殿的密道，才得以突围。任何决战、争执的背后，似乎都藏着阴谋与无奈，避免被害的便利途径，是尽快找一个洞穴躲藏起来。

5.洞穴用于恋爱、拥吻。洞穴是凹形的，神秘的，不可知的，具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召唤力量。洞穴与女性的性具颇为相似，中国人还将结婚仪式叫作“入洞房”，其最初含义是抱得美人进山洞，以示成婚，但后来含义发生某种暧昧的延异，频频出现于言情类的文艺作品中，成为超越世俗、享用禁脔、转变关系、推动剧情的隐秘场所。孤男寡女，相处一洞，没有关系，也会生情。《天龙八部》中，段誉掉进琅嬛福地，看见一座美丽的少女大理石雕像，爱上了她，视为神仙姐姐。随后他遇见王语嫣，误以为是她，一再纠缠，无法得手。后来，他俩一起被慕容复打入枯井深处，有了实际的身体接触，终于相互拥抱，成为精神恋人。虚竹与西夏公主本无姻缘之线，被天山童姥强行撮合在皇宫地窖下，在彼此不知情的情形下，缱绻数日，以梦郎梦姑相称，纯属性爱恋人，最终梦境与现实合一。《倚天屠龙记》中，赵敏故意与张无忌一起掉进府中地窖，有了身体接触。特别是张无忌抓住她的赤足点穴时，相互仇视的两人陡然心生情愫，逐渐成为相互理解与帮助的知己恋人。与周芷若已有婚约的张无忌，并不知这个巧合是赵敏的心机。母亲殷素素早就告诫过张无忌，“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武侠剧中，在具有爱情意义的洞穴附近，往往还有艳丽的花丛，肆意渲染爱情，“幸福像花儿一样”。一般说来，在洞穴中男女突然产生爱情，发生拥吻，基本属于“情变模式”；一旦逃出洞穴，他们就会将原有情人当作前任。如果处理不当，这种“爱情洞穴”会变成人性地狱。(www.xing528.com)

6.洞穴用于禁闭、清修。这可能最接近于佛教、道教的洞穴修炼法，是洞穴的最高用途，也是武侠剧频频出现洞穴的内在原因之一。与远离是非、隐匿行迹的用途不同，这里的大侠是主动禁闭、清修，不是为了练功、疗伤，而是为了自我反省，提升修为，忘却江湖恩怨，忘却儿女情长，达到归正、至善、博爱、和平的目的。《笑傲江湖》中，日月神教被视为邪教，圣姑任盈盈为了治愈令狐冲的内伤，赶到少林寺求助，达成契约，被方丈软禁起来，留在少林寺后山洞禁闭、清修，作为获得《易筋经》的交换条件。其后，方丈发现她放飞一只蝴蝶，心有慈悲，洗脑成功，才肯将她放走。《倚天屠龙记》中，金毛狮王谢逊在少室山屠狮大会上，无法战胜四大高僧，受其教导，顿悟佛法，于是放下屠刀，坐在地窖中，与四大高僧一起修行，拒绝张无忌等人的求助，终成一代高僧。在其影响下，张无忌最后交出明教教主的位置，与赵敏一起退出江湖，归隐山林。《神雕侠侣》中，杨过和小龙女最后也是退出江湖，归隐于终南山活死人墓。

从超验主义的角度来看，我们会发现，对于武侠剧中故事的内部逻辑范式而言，洞穴是超越现实而存在的超验世界，具有功能与意义的相对性。在这个世界中，侠客们可以任由自己的主观愿望去控制其内部逻辑走向，也即心里期盼什么，洞穴就成了什么。《倚天屠龙记》中，火工头陀练成九阳神功，以为天下无敌，被张三丰打败后，灰心丧志，于是跳下悬崖，制造死亡假象，实则躲在山洞内苟活，视其为自己最终的生命归宿。《天龙八部》中，无崖子被叛徒丁春秋推下悬崖，造成终身残疾，消极避世，长期躲在石洞内练功疗伤，颐养天年。《笑傲江湖》中，风清扬为了避世隐居，潜心清修，长期躲藏于思过崖后的山洞之内。在这里，洞穴的多种叙事功能交叉重叠，合而为一，无须明辨。江湖的地位与恩仇具有不确定性，洞穴的实际用途有时也有不确定性。

洞穴因其私密性、逼仄性，往往只具有情节推进功能，一般不具有情节聚焦功能，少数洞穴的少数场合除外。具有情节聚焦功能的空间，往往是宅院、山顶、树林、酒楼、关塞等容易找到的一些活动空间。各路人马总是粉墨登场，汇聚一处，相互较劲，发生战斗。这在金庸剧中体现得特别明显，因为金庸早年写作电影剧本，受到戏剧空间思维的训练与影响。《射雕英雄传》中的牛家村、醉仙楼、望江楼、桃花岛、陆家庄、铁枪庙，《天龙八部》中的杏子林、聚贤庄、少林寺、雁门关，都具有这个空间聚焦功能。金庸称：“写《射雕英雄传》时，我正在电影公司做编剧和导演。在这段时期中，所读的书主要是西洋的戏剧和戏剧理论，所以小说中有些情节的处理，不知不觉间是戏剧体的。”^[32]狭窄的洞穴不利于众多人物汇聚，于是多数武侠剧将汇聚地点挪到洞口附近的平地。竖洞内多上演攀爬戏，横洞内多上演追逐戏。

作为视觉影像艺术，武侠剧中的洞穴还具有视觉消费功能。一些洞穴位于风景优美的名山、海岛之上，洞口往往栽有一丛桃花，营造世外桃源的乌托邦景观，甚至违反自然规律，洞口四季如春。对金庸作品中的一些山川、海岛，有人做过实地调查，发现确有多处洞穴存在，证明金庸并非完全编造虚构。^[33]所有金庸剧中，最优美、最浪漫的洞穴当数活死人墓。如何布置、建构这个洞穴，成为各种版本《神雕侠侣》的重点。其中堪当最美设计的，当数刘亦菲版，没有布置成墓穴形状，而是选取一处奇特的溶洞，洞内空间相对开阔，洞口为天坑口，溪水流泻，而小龙女的床铺不再遵守原著，而是被打造成孤独高耸的小木屋，如同鸟巢，形状和意境都是极其优美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中，白浅追随夜华进入天族，终究被拆散，伤痕累累的她从诛仙台掉下去，落在青丘国狐狸洞外的十里桃花丛中，唯有饮酒消愁，自行疗伤，忘情世外，自在逍遥。这种场景造型极具诗情画意与视觉震撼，形式与内容达到完美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