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江西会馆：百年历史与庚子年的浩劫

涂培藩

1.会馆的缘起

东南各省旅津会馆的形成，发轫于明成祖迁都北京后，东南各省的驿站，江浙皖赣湘鄂的漕运，江西景德镇的御窑，仕宦商贾，交织的往来，沟通了南北经常的交通。天津为入京的门户，是个驻脚站，商帮船帮到了几千里外、人地生疏、南北畛域观念极深的异域，必然形成一种风雨同舟的团结组织，起初因陋就简地成立公所式的会议场所，逐渐发展建筑会馆，属于社团性质，起互助团结的作用。

天津是大清、永定、子牙、南运、北运五河的总汇流入海口。清入关后，将明置的天津卫升为天津府，为直隶总监驻节地，五方杂处，人烟稠密，商业自亦随之发达。成为进京的仕宦商旅的过境地和各省物资交流的集散区。江西出产北销的货物是瓷器、木材、纸张，夏布、烟丝、茶叶、药材等类为大宗。江西属于东南六省漕运省分之一，景德镇设有御窑，宦运商运的大木船，成千上万的船工，抵达津门后，抛锚南运河流域的侯家后，漕运船向北大关督粮厅报到，听候发落，多在天津的梁家园和北仓的仓厫交仓。瓷船亦以天津为歇脚站，在侯家后下椗稍留后，继续北航入通县转京交库。除漕瓷两运船外，其他的船帮虽无固定的航期，因都是清一色的同省同乡，到了几千里外的异地，分外亲热，饥寒相通问，疾病相扶持，就自动形成一种议事的公所组织。遇有困难和应改善的事项，大家会议来解决。为谋永久打下根基计，船主与船工们主动捐款建筑会馆，供奉大家精神上护航的许真君，集腋成裘，经过一个相当时期，遂在下椗的附近侯家后、锅店街、估衣街一带，逐渐购置房产与地皮，建筑江西会馆。

2.会馆的建筑

江西会馆约建在乾隆年间，会馆的馆址坐北朝南，大门开在锅店街，殿宇相当广大，锅店街是前院的大门，万寿宫西面和万寿宫胡同的铺房都包括在内，占地约四五亩。庚子年八国联军攻陷天津，江西会馆因邻近北门，正当火线，全部被毁。壬寅年（1902年）由漕瓷两运船帮集资重建，绝大部分出自各行业的船主与船工的乐捐，一部分出诸旅津赣籍仕商的劝捐，这就导致漕运废后瓷商把持会产，说是瓷商购建的产业。重建时会馆缩小范围，腾出地皮，扩建铺房。馆址坐南朝北，大门开在北马路，原来在锅店街的大门前建药铺房，一直自万寿宫胡同东面以迄会馆西面，共计一百六七十间。万寿宫胡同是重建会馆时开辟的，原占地四五亩的馆址，仅占地一亩五、六分。计大殿一座，东西酒楼各一幢，罩棚池子一座，戏台一座，东西平房几间，为会客室及值守人办公室用。前院廊子的西面有长班室、厨房、厕所等等，院内两棵老槐蔽日参天，古色蔚然。

江西会馆的名称可用万寿宫代名，这其中有段故事。传说在明朝万历年间，南昌重建许真君殿，楼房三层，飞阁流丹，墙垣高耸，为阉党所嫉忌，向神宗进谗说江西人有意谋叛。新建的许真君殿墙垣高逾紫禁城，是背叛的表证。神宗甚为惊愕，密派钦差御史查勘。赣籍在京官员涂国鼎等闻讯大为震惊，与同僚密谋挽救方案，乃派遣快驿于钦差启程前出京，抵达南昌，将供奉在第三层楼上的许仙偶像移至第二层楼上，第三层楼上只有照例供奉的“当今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的万岁牌位。待钦差御史勘查进抵三楼时，一见“万岁”牌位，便叩头朝拜。回京复旨说，没有江西人僭谋的佐证，许仙真君殿崇楼高耸，确属实情，最高的三层楼上供奉的是万岁爷牌位，神宗闻奏极为欣慰，旋即敕封许真君殿为万寿宫，准予粉饰红墙，铺盖琉璃瓦，等同皇宫的宫殿式建筑。

3.义地与义庄

西关外小梢直口李家园，原有义地一段，约2亩多，埋葬灵柩一百多具。毗邻该处的西面有新地一段，约2亩多，葬埋灵柩七八十具，故主系属久居津市的赣人。该处只有义地没有义庄的设置，看茔人是附带看管的性质，故不支工资，每逢农历春节、清明、端午、中秋，给予几块银元的节礼。新柩下葬，旧坟迁移，亦给予一元或几角银币茶水钱。此外，清明扫墓，入冬送寒衣，看茔人照例添士，招待茶水，扫墓人亦给予一点酬金。据云每年上坟的仅有七八十户，其他茔塚多属孤坟绝户，或者亲属离津，无人照管。坟茔隙地种满玉米，是看茔人的一部分收入。

宜兴埠二道桥江西义庄，是东西北的大三合院房15间，南面走廊贯通停灵厝室四十多间，连同坟茔碱地共计24亩多，是民国初年张勋（少轩）和做过直隶印花税局局长的方治（宣甫），与时任直隶省政府政务厅代理科长的曾传谟（禹堂）三人出资购建的。并以发起人的身份飞券劝募，集成巨款，作为自己的捐助，他们认为掏出几个罪孽钱，“泽及枯骨”，积份阴德，便可感动幽灵来报答。工程落成之日，北房正厅列着张、方、曾三老的画像，并勒立“歌功颂德”的纪念碑，使同乡或外省人办理停柩与安葬时，起“乐善好施、造福桑梓”的赞仰。但在天津解放前夕，义庄驻有国民党保安队两连，他们以扫清射界为名，火烧宜兴埠，江西义庄停柩厝室全毁于火，同乡和外省籍寄厝的30余棺，其中13棺尸骸化成灰烬，羼杂瓦砾中，无从识别。幸存的20余柩，棺木很少完整，但尸骸尚全，陆续由亲属领回安葬。最后尚有数棺无人认领，由会馆代为掩埋，逐一标立木牌。残存的院落颓垣断梁，危殆欲坠。灾后缩小范围，仅修缮东西房共10间。停柩厝室已成废墟，变卖尚称完整的砖瓦木料，充作购买灰料和木瓦工人的工资。还有残余的木料，制成学案120张，拨归江西小学用。

4.会馆的财产

锅店街、估衣街、侯家后、北马路、万寿宫胡同等处，共有楼平房13所，计320多间，王庆坨有土地26亩，总计全年收入折合银元2000多元。在漕运未废除前，供奉许仙的船工们春祀秋祭，是天经地义的。每逢农历正月二十八日许仙的寿辰和春祭，八月初一的秋祭，都是演戏酬神，设宴称觞，所需费用，并不限于会馆财产的收益，多由船工们的乐捐所聚成。此外，对同乡的福利事业做得相当有成效，疾病给予医药补助，死亡购赠棺木掩埋，无力回籍启归不得的孤客，资助盘川等等。皮绍武接管后驱逐会馆老道，改用长班，春秋两祭，同乡赴会馆进香饮宴，后改在南市同福楼饭庄聚餐，老幼咸集，不足百人；演戏酬神，自皮接管后终止。至于救济疾病死亡，资遣回籍，矜孤恤寡等等善举，虽偶一为之，作为扩大报销的宣传资料，但请求人须经两个有正当职业的体面人介绍才能生效。

皮绍武死后由其侄皮焕臣接管。时修盛魁瓷庄营业不振，向会馆伸手，视会馆无异世袭的私有产业。于是各种说词四起，迫使皮焕臣出让管理权。这个值年就转移到修盛魁经理的侄儿傅聘之手里。傅是刚从纺织学院毕业的青年，在管理上属于生手，摸不着头脑，只好与小皮合作，皮以驾轻就熟，吃惯甜头，也就甘受支配。傅聘之掌据财权后，手头逐渐富裕，于是广事交游，花酒征逐场中，夤缘得美孚煤油公司的中级职位。傅的职业得到解决，皮也就可以安于其位。他们混到沦陷初期，才被同乡撵走。在傅、皮管理时期，萧规曹随，承袭了皮绍武老一套方法，杜撰的伪账，历年收支相符，究竟真的办了哪些福利事项，只有经管人自己明白！(www.xing528.com)

5.私塾改良式的江西小学

赣籍人士中有长久失业的童汉侠，他的爱人陈燕贻，籍隶广东，在旅津广东小学担任过教员。她为童出谋划策，仿照旅津广东中小学方法，创办旅津江西小学，要求会馆补助经常费。童的父亲做过吉林官产局长，凭其父的影响，拉拢了几个有点声望的同乡赞助，以后就由他们组成校董会，并向傅聘之交涉开办费及经常费。1929年秋季，在日法租界交界的法租界二十四号路鼎新里一号私寓成立旅津江西小学。辟有3间小教室，招收附近失学儿童30余名，每生每学期约取学杂费五六元，有的按月收取一两元不等，视其家庭经济情况为标准。当时住在租界的失学儿童，很少无力入学的，乃因正式学校少，入学需要人情介绍，趁机兴学很有可为。但该校班级不分明，科目无固定，有的就学生家长指定课本教读，新式教科书与线装书混合在一起。一年以后学生逐渐减少，不足10人。自校长以至员工等，都是童家夫妇子女凑成，教育局没有立案，等同化外；会馆出了几个钱，只求保留这块招牌，校董会是情面拼凑成的，向不过问。两年后，童汉侠感到此路不通，遂与一班戏曲教师合作，于是楼上丝竹管絃、教练童寿苓、童芷苓等兄妹清歌妙舞，楼下则有几个占着桌椅的小学生。沦陷前后，童家兄妹学戏成熟，童汉侠率领子女赴沪露演。1937年秋这个“三不管”的小学停办，没有一个学生毕业，傅聘之就此停拨补助金。

6.会馆的变化

沦陷时期，傅聘之停拨童汉侠的江西小学补助费，引起同乡接管会馆财产、清理帐目的酝酿，在会议进行中如李少征（李系沦陷时期的渤海道道尹，胜利后伏法）所获悉，时李任天津县长，自我介绍，要求加入清算团体。李是清朝官员李盛铎之子，他想仿照浙江、安徽会馆设有乡贤祠的先例，利用许真君大殿两旁，辟作乡圣祠，供奉文天祥、欧阳修等贤烈，配以张勋（少轩）、万绳拭（公雨）等，主旨是丑表他父亲李盛铎的“功绩”来入祠。另方面因为曾任法官多年的欧阳耿是他的舅父，年老无依靠，找个长远栖身死而后已，堪维生活的道路。于是李暗中策动欧阳耿、张佩芝（段祺瑞的善后会议委员）等，在北辰饭店以江西旅津同乡会改组委员会的名义，向傅聘之交涉接管会产，谈判决裂，诉诸法庭，傅感于势孤，难与较量，自动要求和解，当即正式成立同乡会，选出董事13人，再由董事中推选正副董事长各一人，值年、监察各2人，公推当时的社会局长钮傅善（元伯）为董事长，李少征副之。以徐富庭与张佩芝为首任值年董事，月支车马费银元12元，欧阳耿，张晓东（张勋的侄儿）为监察（以下值年监察的更替从略），接收会馆，清理财产，至此，会馆与同乡会才算归并统一。

旅津江西同乡会的创立，始于张勋复辟失败后，他的秘书长万绳拭蛰伏津门，腐朽之徒，以张、万系老官僚，捧为“乡望所归”，应居领袖地位，促成同乡会。张勋、万绳栻分别任正副会长，无董事会的设立，无由干涉会馆财产权，一年一度由会馆印制旅津江西同乡录200多份，支付印刷费银元10余元，在会馆门首悬挂一面同乡会的招牌，所起的作用，只是统计留津人数，联系乡谊。同乡录的调查记录，并不完善，它是就有关方面的人物登录，总数二百四五十人，实际不足旅津赣人的半数，可说是聊胜于无而已。

钮傅善做了董事长两三年后死去，李少征继任董事长，范欣伯（当时任天津统税局长）任副董事长。这次改选，值年与监察亦易人。伪联银券一再贬值，房租收入不起作用，春秋两祭聚餐也就停止。

抗战胜利后，国民党天津市党务委员徐治（任民），着手改组同乡会，在同乡会方面每经一次政局变动，援例欢迎当时有点声色的同乡来做领袖，改选结果，公推徐治为董事长。做过山东地方检察厅长的王天伟（幼云）为副董事长，徐与陈立夫是北洋大学的同学，日侵华前任工商大学教授。1941年秋，徐接受教育部长陈立夫的指示，租用英国兵营作校址，创办燕达中学，由律师张务滋担任校长。是年冬珍珠港事变后，日军进占英、法租界，要在英国兵营驻兵，迫令燕达中学迁移于河北路宁静里。当珍珠港事变的翌日，徐以租界无法隐蔽，化装离津，燕达中学亦被迫于1942年春停办。徐再度返津后，仍负责教育工作，积极活动。但因绌于资金，觊觎会馆产业，曾介绍两名CC派人员当董事，被同乡将名次列在后面落选。徐并提议发展会馆经济，就原有的剧场改建电影院，卖两幢房产作资金。但各董事以会馆的收入足维现状，无变产的必要，且鉴于国民党的劫收，无孔不入，并洞察徐拟将会馆财产作竟选参议员的资本，因此婉拒。理由是：会馆内房屋与剧场一部分，业经租给永善堂药材庄作门市部以及租给惠临瓷庄作货栈和门市部用，租约未满期，不能废除。徐的提议因此搁浅。

7.解放后的江西小学

天津解放前夕，同乡会的董事长徐治潜逃后，由王天伟出缺，继任副董事长的邓少丞（太安丰保险公司经理）行使董事长职权。1949年3月初旬召集董事会议，讨论宜兴埠江西义庄被焚毁后的善后措施以及会馆的财产保管问题。议决：关于江西义庄就焚余材料，缩小范围，修缮尚堪保留的部分，关于财产的保管，将全部不动产充作创办江西小学的基金。当即推举筹备员5名着手进行建校工作，但校舍成为问题，因为会馆的前院租给永善堂药店庄作批发部，东西楼、平房及酒楼上下均租给惠临瓷庄开设门市部及货栈用，废除租约殊非易事。遂首先通知惠临，要在会馆建校，协商腾让东西酒楼，惠临迫于兴学说教的大义，不敢明拒，以另觅货栈为搪塞。迨于5月中旬教育局批准立案，惠临谂知学校开办后，渐进的扩校增班，势必影响到全部腾房问题，便以租约尚未满期，不能腾房为理由而回绝。会馆乃一面呈请民政局调解，一方面动工修缮校舍，将大殿辟作东西两个大教室，中间辟作办公室，后面辟一小间供奉许仙，西面酒楼辟作两个教室，下面前半截辟作一个教室，粘贴招考新生广告。狡黠的惠临勾结永善堂，封钉由板墙经大院通马路的耳门，除几个筹备人员可以假道惠临门市部进出外，任何人不许通过。这就只得在会馆门前摆设桌案，办理投考报名手续，借用大胡同小学校址考取1—5年级新生208名。罩棚下池子尚被惠临占用，堆积货物及破杂，几无隙地，没有大门就无法开学，诉请法院调解。延至10月中旬，判令惠临清理池子堆积，学校另辟大门，下年度扩校时，再腾出东西酒楼上下，就东面胡同通马路的砖墙开辟大门。这样，会馆前就有5个大门（学校一个，惠临一个，永善堂三个）。10月23日开学时，只有学生56名，编为1—5年级五个班，五年级仅有6个学生，但教职工生精神上曾不少馁，都一致为新中国的教育事业而奋斗。在筹备期间，都属义务职。开学后赣籍教职员月支小米100市斤，外省籍的教职工月支小米150市斤。1950年春季调整房租后，按月拨给学校经常费小米1800市斤，学生增加到150多人，教职工薪金调整为赣籍月支小米150斤，外省籍250斤，以后调整到300多斤。民政局参加学校成立开学典礼的施、崔两同志说，我们今天才了解诸位艰苦办学的一些实情，此后有什么困难问题，自当尽力支持。这就扫清了扩校增班交涉腾房的大道。1950年秋季扩充为6个班，学生250多人，向永善堂收回西面酒楼下后半截，改作一个教室，八区文教科调拨学生桌椅150套。是年9月，校长陈本洪去职，江西同乡觊觎继承遗缺的颇不乏人。校董会为免除纠纷，打破畛域观念，只凭能力，不分省籍，就教员中河北省籍的方十风就任校长。旋经法院判令惠临腾交东西酒楼上下，嗣又判令永善堂、天庆澡堂腾房，锅店街的集蚨线店亦将后面通万寿宫的楼房交回。1954年冬惠临及万寿宫胡同华通瓷庄公私合营后退租，扩充了11个教室，17个班，学生700多人，一切设备应有尽有，成为完全小学。1953年冬校董会要求教育局接收，1954年春派王永瑛（女）继任校长，是年秋改为市立万寿宫小学。1957年秋与市立十七小学合并为北门东小学。1959年迁入估衣街山西会馆内，遗址归红桥区教育局充作局址一个时期。现在的红桥区北马路小学，即当年江西小学的旧址。

学校改为市立的同时，江西旅津同乡会理事会和江西小学董事会，将会馆所有一切房地产契以及有关文卷一并移交市民政局接管，校产造具清册移交市教育局。

（写于196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