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秉文与完颜璹的缘分与学问根底

完颜璹生于大定十二年（1172），他的童年、少年时代，正处于被称为“小尧舜”的金世宗执政的“大定盛世”。贵为皇孙，生逢盛世，加之此时汉文化对女真人的影响日渐加深，他受到了良好的汉文化教育。“少日学诗于朱巨观，学书于任君谟，遂有出蓝之誉，文笔亦委曲能道所欲言。”他在其后的生涯中“喜为诗，工真草书”，这与他的两位老师对他的培育分不开。

朱巨观就是朱澜，他在当时更为人熟知的称谓是朱宫教，宫教也就是负责教育宫女的教师。朱澜的父亲朱之才（被称为霖堂先生），北宋时中进士，是宋金之交小有名气的诗人，因而他多少有些家学渊源。朱澜一生仕途不顺，大定二十八年（1188）中进士时，年已六十岁。之后，他任诸王文学，该官负责对诸王及其子弟进行教育。完颜璹十六岁之后跟随朱澜学习，主要是学诗。当然，由于完颜璹的父亲完颜永功学识很好，他肯定更早就接受了汉文化教育，并且学业优异。元好问称他“十三执经侍帝傍，十八健笔陵阿房”，意思是完颜璹十三岁即陪侍于世宗身边，能够与世宗就儒家经典进行交流；十八岁就能写出凌驾于杜牧《阿房宫赋》之上的文章。元好问此诗虽然不无夸张，但完颜璹的学问根底确实不能小觑。

任询，字君谟，一作君谋，号南麓，又号龙岩，易州（今河北省易县）人。正隆二年（1157）进士，历任益都都勾判官、北京盐使等官。任询诗文书画俱工，楷书、草书流畅遒劲，不让二王。时人对他的评价是“画高于书，书高于诗，诗高于文”。《金史·任询传》说他“为人慷慨多大节，书为当时第一”。从流传至今的任询书法作品行草书《古柏行》、楷书《吕征墓表》来看，他的艺术造诣相当高深，堪为金代书法第一人。完颜璹跟随这样的名师学习书法，又有青出于蓝之誉，可见其书法艺术达到了一定的境界；他的画作也有传世，清代王毓贤所编《绘事备考》记载完颜璹“画之传世者：《林下清风图》一、《淇水修篁图》一、《折枝竹图》二、《墨竹图》四”。

在被迫闭门的四十余年里，完颜璹“日以讲诵吟咏为事，时时潜与士大夫唱酬，然不敢明白往来”。这时来往双方不敢明目张胆地公开往来，所以完颜璹很可能是通过书信来与士大夫诗词唱和的。门禁放松以及开禁之后，完颜璹按照习惯肯定还是不敢与朝廷权贵往来，他交游的对象仍旧都是士大夫文人，还有少数道士、和尚，都是处于权力中心之外的。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完颜璹与这些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志趣相投。

“初，宣宗南迁，诸王宗室颠沛奔走，璹乃尽载其家法书名画，一帙不遗。居汴中，家人口多，俸入少，客至，贫不能具酒肴，蔬饭共食，焚香煮茗，尽出藏书，谈大定、明昌以来故事，终日不听客去，乐而不厌也。”完颜璹在从中都迁到汴京的过程中，尽管颠沛流离、备尝艰辛，但是保存下了自己家中的全部书画珍品，这些珍品是完颜永功与完颜璹父子两代积累而致，弥足珍贵，其家所藏的北宋著名书画家米芾所书《华陀帖》就是典型代表。《华陀帖》只有短短的二十八个字，在北宋灭亡时流落民间，经过三四次辗转，才流入越王府。完颜永功怕被朝廷得知，将之收入内府，秘不示人二十余年，无人知晓。元好问在《续夷坚志》中，收录了一则关于此帖的神怪故事。传说章宗泰和年间，中都的阎贯道（其人生平不详）与一群文人朋友请仙占卜，也就是后世的扶乩，没想到请来的居然是米芾。阎贯道自然不会浪费机会，于是询问《华陀帖》的下落，得知此帖在越王府。为此阎贯道托庞铸，庞铸又向姐姐越王妃庞氏求助，他这才得以一见《华陀帖》。虽然故事荒诞不经，但阎贯道辗转托关系见到《华陀帖》一事应该是真的。门禁解除之后，与完颜璹交游的文士们都能够一睹《华陀帖》的神采。可以说，完颜璹家族丰富的书画藏品，也是驱动士人与其交往的一个动力。完颜璹家贫，尽管在友人们登门之际不能供应美酒佳肴，但是享用蔬菜、粗饭、清茶，焚香欣赏藏书以及书画，清谈终日，对于文人们来说，也是乐此不疲的。

完颜璹交游的对象有当时著名的文人赵秉文、元好问、王郁等。

赵秉文（1159—1232），字周臣，号闲闲居士，晚号闲闲老人，磁州滏阳（今河北省磁县）人，大定二十五年（1185）进士，官至礼部尚书、翰林学士，是金末文坛盟主，诗文书画俱工。完颜璹晚年将自己的诗三百首、词一百首编为一集，名《如庵小稿》，赵秉文为其作序，可惜此序已失传。兴定五年，赵秉文在退休之后被重新起用，完颜璹作《闻闲闲再起为翰林》诗祝贺，诗云“莲烛光中久废吟，一朝超擢睿恩深。四朝耆旧大宗伯，三纪声名老翰林。人道蛟龙得云雨，我知麋鹿强冠襟。宝岩空谷西窗梦，不信秋来不上心”，对其成就予以充分肯定。后来完颜璹早于赵秉文一日去世，两人可称有缘。

元好问小完颜璹十八岁，与他算是两代人了，因而元好问谦称自己是完颜璹的“门下士”，但其实两人有着深厚的交谊。元好问笔下有大量关于完颜璹的记载，因此完颜璹的身世才得以被较为完整地记下来。元好问撰有《如庵诗文序》，这是他在金亡之后为完颜璹的诗文集所写的序言，实际上是一篇完颜璹的传记。在元好问所编的《中州集》中完颜璹的诗歌之前，也有一篇他写的完颜璹的小传。这两篇文章在元朝编修《金史》时为史官所采用，是《金史·完颜璹传》的撰写依据。元好问还有大量诗篇与完颜璹相关，其中的《密公宝章小集》堪称一篇完颜璹的诗传，姑引如下：

天东长白大宝幢，天河发源导三江。

有木蔽映山朝阳，云谁巢者雏凤凰？

云间吐气日五色，百鸟不敢言文章。

名都盘盘魏大梁，黄金甲第罗康庄。

王家书绝画亦绝，欲与中秘论低昂。

密公书院无丝簧，窗明几洁凝幽香。

元光以后门钥废，文士稍得连壶觞。

客来喜色浮清扬，典衣置酒余空箱。

生平俊气不易降，眼中俗物都茫茫。

渊明素琴嵇阮酒，妙意所寄谁能量。

在昔武元握乾纲，扶桑为弓射八荒。

猎取大国如驱羊，民风朴鲁资鸷强，文洽未及武克刚。

兴陵之孙越王子，天以人瑞归明昌。

十三执经侍帝傍，十八健笔陵阿房。

撑肠文字五千卷，灵台架构森铺张。(www.xing528.com)

高阳苗裔袭众芳，胡不置之贡玉堂。

袖中正有活国手，地下才得修文郎。

悲风萧萧吹白杨，丘山零落可怜伤。

承平故态耿犹在，拂拭宝墨生辉光。

恰似如庵连榻坐，一瓯春露澹相忘。

元好问还有小札《题樗轩九歌遗音大字后》，对完颜璹的诗、书法、绘画、收藏以及艺术品鉴赏能力进行了高度评价。他的《祖唐臣所藏樗轩画册二首》记载了祖唐臣所藏完颜璹绘制的《败荷野鸭》和《风柳牧牛》两本册页，对画册所绘图景进行了描摹，进而表达了对完颜璹的怀念之情。《摘瓜图二首·樗轩家物》则记载了完颜璹家中所藏画作。他还有写于完颜璹忌日的《五月十一日樗轩老忌辰追怀》，表达了对故人故国的深切怀念。此诗的原注说：“公墓今为乱冢所迷。”完颜璹死亡前后，汴京在围城中发生了大规模的瘟疫，死亡人口有数十万，因此，完颜璹的墓地在大量群葬、乱葬的坟墓之间难以寻觅，这不能不说既是个人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悲剧。

赵秉文与元好问既是文人，也是金朝的中低级官员。完颜璹在与文人交往时，往往不考虑其身份地位，即使是白衣之士，只要有真才实学，完颜璹便会乐意与之倾心相交。王郁就是这样的交往对象。王郁（1204—1236），字飞伯，大兴府人，可以说是完颜璹的同乡。王郁家起初很有钱，但是由于战乱，家产荡然无遗。他曾有一个时期隐居读书，后来流落到汴京，与当时知名的文人交往，为赵秉文等所推许。王郁与完颜璹及其子都有交往，撰有《饮密国公诸子家》：“宣平坊里榆林巷，便是临淄公子家。寂寞画堂豪贵少，时容词客醉琵琶。”从中也可看出完颜璹交往的多为文人，极少有权贵出入其家。王郁后来举进士不第，西游洛阳。完颜璹赋诗《送王生西游》为其送行，诗云：

紫陉仙人今渊云，骑风御气七尺身。

丈夫耻与哙等伍，故作野鹤昂鸡群。

往年书剑游梁日，咳唾中间满珠璧。

温子徒劳手八叉，苏老犹迷目五色。

慨然拂袖游嵩阳，西南陌上书传香。

仲宣堂堂舍我去，举杯却愁愁更长。

去程相近黄花节，三十六峰如玉列。

龙门枫叶堕红绡，洛浦芦花舞晴雪。

勋名细事犹秋毫，政可痛饮读离骚。

天津月照紫绮裘，缑岭风吹青玉箫。

我无羽翼随君起，浩歌相送秋光里。

凭高西望青茫茫，落日无情下寒水。

诗一开篇即赞扬王郁不是一个凡夫俗子，说他耻与赳赳武夫樊哙之流为伍，在他游历汴京时，文采可与温庭筠媲美，但却未得考官赏识，因不得志而慨然拂袖而去，游历嵩洛。完颜璹表达了对他的依依惜别之情。

完颜璹的诗，正如有的研究者所说的那样，“就诗体看，律绝体较多，长篇歌行较多。语言上，多为五言或七言。风格上，随内容而变异，有的古朴雅奥，用典较多，有的通俗自然，清丽可喜。手法上，或记事，或议论，或写景，或抒情。有时一首诗中各种笔法互用，察情体物都有独到之处，显得绚丽多姿”。完颜璹的词也达到了很高的文学水平，金代文学研究者李静认为，“完颜璹……在词中屡屡表达自己对于日渐败落的政权的满腔忧虑情怀”“多有黍离麦秀之感”，词风融合南北，词艺亦臻于纯熟，是金代女真词人之集大成者。从完颜亮到完颜璹，金代女真词人在一百余年间逐渐走向成熟，“这也恰恰体现了女真人在文学和文化的发展上所走过的一条汉化与融合之路”。

完颜璹其人，是金代女真人尤其是女真贵族汉化的一个典范，其儒雅的品质风度已丝毫不亚于汉族士大夫，这在一定程度上展现了金朝的中原王朝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