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海口飞往南昌的航班在午夜时分终于起飞了,我们松了一口气。苏东坡当年北归也一定这么庆幸。
由于航班的延误,等我们从南昌机场赶到庐山脚下的沙河,敲门叫醒渊明山庄的服务员时,已是凌晨三点了。这天是农历十五,窗外的满月像一盘白玉,近得似乎触手可及。然而我们累得筋疲力尽,实在没有心情赏月,倒头就酣睡过去了。
一觉醒来,天气格外晴朗。相比上一站的海南,庐山脚下空气干爽清凉。我在渊明山庄附近遛了一圈,大妈们已经开始了晨练,随着音乐跳起了广场舞。广场上矗立着的雕像不是陶渊明,而是林则徐,因为这个广场是为缉毒教育而建的。
广场上的林则徐像
酒店热情的员工们为我们准备了早餐。他们说这个酒店平时是不提供早餐的,因为有个政府财税方面的会议在酒店举行,酒店为他们备餐时也顺便为我们准备了一份:稀饭、炒菜、馒头、包子、鸡蛋,丰盛极了。他们又把我们的护照信息重新登记了一遍,看来平时没有很多外国人住这里。
我们今天的行程比较轻松,主要是去看庐山脚下的东林寺,这里在当时是南方的佛教传播中心。陶渊明隐退之后常来东林寺拜见他的朋友慧远方丈,法师也非常欣赏和敬重陶渊明,跟他深入地讨论了哲学观点和信仰问题。针对释慧远作《佛影铭》宣扬神不灭论,陶渊明特意作诗《形影神三首》,阐述自己形神俱灭的理念。
我1991年秋天写《江南之旅》时在东林寺住过一晚,也参访了西林寺。西林寺是一座尼姑庵,旁边是一座四十米高的宝塔。“文革”期间红卫兵想把它毁掉,其中一个红卫兵爬到塔上要砸塔上的浮雕,结果不小心从塔上掉下来摔死了,红卫兵也就撤走了。自那以后,僧尼们以安全的名义在塔周边修了一道护墙,不让闲人进去,塔也就保留下来了。
西林寺
苏东坡在第一次受贬,从湖州太守贬到黄州任团练副使的时候,就曾到过庐山,拜访僧友及谒陶渊明故里。那时苏东坡的思想中既有儒家的“乐天知命”,又有老庄的“旷达”,同时也有道家的“清净无为”和佛家“虚空无我”等思想。后来因他在政治上历遭波折几乎死里逃生,心魂受了更大震撼,因此“闭门却扫”开始思考生命的真谛,研究如何得到心灵的平安。他在佛学禅宗中寻得一些安慰和解脱。元丰三年(1080年),苏轼偕弟辙到庐山拜访僧友,兄弟二人希望拜访陶渊明常去的东林寺,但东西二林寺多年失修而僧众散尽,陶渊明也无踪迹可寻,故没有成行。苏辙有《不到东西二林》诗:
山北东西寺,高人永远师。
来游亦前定,回首独移时。
社散白莲尽,山空玄鹤悲。
何年陶靖节,溪上送行迟。
四年之后的元丰七年,皇帝把苏东坡从黄州调至汝州。苏东坡路经寻阳再访庐山,此时东西二林均已修复。苏东坡在西林寺挥笔题就那首千古绝唱《题西林壁》,表达了参禅悟道之前的境界:
横看成岭侧成峰,
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
苏东坡在东林寺里住下,与照觉禅师彻夜长谈,第二天作了首《赠东林总长老》诗,说:溪水声已体现了佛相,而山色岂不就是佛的清净本身吗?一夜之间,佛陀通过万物所说的法,已经数不胜数了。佛性无处不在,包括无生命、无情的事物。苏东坡受照觉禅师的启迪,已初悟禅机。原诗曰:
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
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
行走在东林寺
苏东坡与陶渊明的结缘也与东林寺相关。他在黄州时听说东林寺藏有《陶渊明诗集》,便准备来借阅。苏东坡在儒家、道教和佛教的思想和“形、影、神”的关系上,通过和陶诗的形式展开了深入的探讨并形成了自己的思路。可以说庐山东林寺是苏东坡与陶渊明最“近距离接触”的结缘之地了。
我们近十点才到东林寺。东林寺是佛教中国净土宗(也称莲宗)的发祥地,由慧远法师于东晋元兴元年(402年)创建。如今大多数中国佛教徒修炼的是净土宗,僧众们通过诵念阿弥陀佛的名字,寻求来世诞生于一片净土之上。“文革”之后,宗教自由得以恢复,东林寺建筑和周围的两百余亩土地得以归还给佛界,果一和尚把一所破落道场重建为净土名刹。我1991年来东林寺时见过果一方丈,他说服当地政府把包括上千亩可耕田、林地和其他建筑还给寺院,使寺中常住僧侣得以自给自足。他还募款重建了大殿和僧人的宿舍。当年慧远领着僧人们举行第一次净土仪式的大殿也重新修建了。近年依靠四众弟子的捐款扩建,包括占地3300亩的东林大佛净土苑及四十八米高的贴金佛像,因而吸引了更多僧众,香火极盛。
果一方丈墓塔
东林寺不收门票,这是一件好事。进入东林寺山门,一方莲池跃入眼帘,莲花一向是佛门的象征,而东林寺又因为是莲社的发源地,故更具特殊地位。据说当年由慧远法师亲手栽种的东林白莲每朵有一百三十余枚花瓣。我们向门口的居士说明要拜谒慧远法师纪念塔的来意。一位东北口音的年长居士主动给我们带路,经过大殿一直西行。我们看到百余位居士朝斋堂方向走去。年长居士说这些居士们来自全国各地,到净土宗祖庭来修行。有些是在这里待一段时间的,住在寺里的客堂。有些是当天要回去的,寺里安排来回庐山火车站的交通。居士说他来自沈阳,退休后来到东林寺念佛修行。
绕过一座客堂大楼,居士把我们带到一座舍利塔旁,说沿小路继续西行就会看到慧远纪念塔的入口。然后就诵佛告辞了。眼前这座塔是觉贤法师的舍利塔,觉贤是北天竺迦毗罗卫国人,东晋义熙四年(408年)来到长安。慧远法师邀他加入莲社,并请他翻译佛经,包括六十卷《华严经》。后来,觉贤又被邀到建康道场寺,译出《华严经》《僧祗律》等佛典,为大乘瑜伽学说在中国的传播开了先河。觉贤不忘慧远法师的知遇之恩,遗嘱圆寂后遗骨安放东林寺。
我们向西沿着小路走几百米,沿路停下来问了两位居士,才找到一个通向慧远墓的小山门。穿过小门拾阶而上,院内有一棵巨大的“佛手樟”,相传为慧远大师手植,距今已有一千六百多年。慧远墓因其墓塔叠石如荔枝,故又称“荔枝塔”。旧有塔院在清代已毁,现塔为1983年重修。我绕佛塔走了三圈,念了阿弥陀佛,向慧远行礼拜谒。
东晋政局动荡,再加旱灾蝗灾,百姓深受饥疫折磨,人们希望从苦难中得到解脱。而净土宗求生净土的出世理念就在这种社会背景下落地开花了。慧远融汇老庄与禅宗思想,倡导念佛求生西方净土,找到超越生死轮回的捷径。慧远的净土宗宣传形灭而神不灭的观点,认为神灵之不灭犹如火在不同的木柴间传播,“薪异而火一,形易而神同”。此生之后,犹有来生,生生不绝。善恶赏罚终将会合。
隐居田园后,陶渊明与刘遗民、周续之成了当地最受敬重的隐士,并结为好友,合称“寻阳三隐”。在东晋时代隐士是:“隐居以求其志”,是为人推崇的。刘遗民、周续之是莲社骨干,而且渊明亲家及亲戚张野、张诠,也师从慧远法师。因此陶渊明常往庐山东林寺拜访年近八十的慧远法师。
佛手樟
慧远大师墓
慧远法师非常欣赏陶渊明的独行、自然、知足,珍惜这份方外之交。慧远也多次邀请陶渊明加入莲社,甚至特许他饮酒,然而每次陶渊明都攒眉而去。直到陶渊明五十六岁时,他身边的好友慧远法师、刘遗民、张野等已相继辞世,他对生死观有了新的认识。此时莲社中人再次劝他加入莲社,他也打好行李,已经辞别亲友,要加入莲社,可在临行时坐下来想一想,他怕到了莲社后再发生争论,会被世人讥笑。最终还是未加入莲社。他留下的《拟古》诗中第六首记录:
苍苍谷中兰,冬夏常如兹。
年年见霜雪,谁谓不知时。
厌闻世上语,结友到临淄。
稷下多谈士,指彼决吾疑。
装束既有日,已与家人辞!(www.xing528.com)
行行停出门,还坐更自思;
《拟古》第六首
不怨道里长,但畏人我欺,
万一不合意,永为世笑嗤!
伊怀难具道,为君作此诗。
陶渊明与莲社的分歧主要在于他不认同神识不灭、生死轮回的理念。针对慧远作《佛影铭》宣扬神不灭论,陶渊明特意作了《形影神三首》,通过拟人的形、影、神三个角色的对话,讲出自己的自然哲学观,并提出在简单的生活中寻找桃花源式理想社会的理念。
形是人的肉体,他推崇及时行乐。形对影说:“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天地山川永存,草木枯荣如故。而人的形体故去世界还是那样,或许只有亲人的相思。无论最终的归宿如何,当下有酒行乐就别推辞了。
影则代表了人的向善之心。影答形说:“存生不可言,卫生每苦拙。”既然谈不上长生,养生也苦于无术。想去过神仙生活,也找不到门路。何不积德行善,造福后代呢?这不比借酒浇愁好吗?
最后,陶渊明在《神释》中把自己的观点做了总结:神使得人与天、地并列为三才。神虽与影形不同,但三者相互依附。既然有缘同行,大家畅所直言。没有长生不老的事,圣贤皇帝也不得永生。借酒浇愁会折寿,建功立德也未必有善报。过分操心养生会适得其反。不如顺应潮流,不喜不悲,顺应自然。
东林寺是陶渊明与慧远法师辩论形影神的地方,苏东坡也来东林寺与照觉法师论禅。陶渊明与慧远方丈在东林寺的互动不仅使陶渊明用诗来阐述自己的世界观,而且也影响了七百年后的苏东坡。
在贬谪儋州时期,苏东坡借《和陶形影神》组诗,把自己对儒、道和佛的理解进行了整理和提炼,各取其有益之处并加以熔铸,形成自己的思想体系。苏东坡与陶渊明在形影神上的对话,无疑是一系列灵魂上的撞击和精神上的神会,使苏东坡思想也得到升华。这一系列对话使得苏东坡的心态变得更加稳重而成熟,胸怀更加旷达,超越是非荣辱而处事不惊。
形对影说:“天地有常运,日月无闲时。”天地日月自有规律,生死存亡是自然之理。醉与梦才是世俗生命的本然状态,“还将醉时语,答我梦中辞”。还是一种享乐今朝的观点。
东林寺大雄宝殿
影答形说,形可灭而精神不灭:“君如火上烟,火尽君乃别。我如镜中像,镜坏我不灭。”你不过是火上的烟,火灭掉你也没了。而我却是镜子里的影像,镜子碎了而我还在。人生如梦幻化,醉醒无所分别计较,“醉醒皆梦尔,未用议优劣”。
苏东坡最后以《和陶神释》做总结并阐述自己的世界观,他指出“形”和“影”各自的本源都是因物而生。他也说“仙山与佛国,终恐无是处”,不能依赖虚无缥缈的仙山佛国。“甚欲随陶翁,移家酒中住”,他希望像陶渊明一样超然于功名利禄之外,珍惜活在当下的自由自在。只有把善恶爱憎一把火烧掉,才能得到解脱。即使孔子也是晚年才觉悟,所以大家也不必过于纠结。
二子本无我,其初因物著。
岂惟老变衰,念念不如故。
知君非金石,安得长托附。
莫从老君言,亦莫用佛语。
仙山与佛国,终恐无是处。
甚欲随陶翁,移家酒中住。
醉醒要有尽,未易逃诸数。
平生逐儿戏,处处余作具。
所至人聚观,指目生毁誉。
如今一弄火,好恶都焚去。
既无负载劳,又无寇攘惧。
仲尼晚乃觉,天下何思虑。
转眼已经到午饭时间,我们随一群居士走进寺院西南角的斋堂。斋堂的建筑刚刚建好,确切地说是尚未完工。堂外的脚手架还没拆掉,室内也还是水泥毛坯房。但这不影响伙房的运作和僧人及居士们用斋。斋堂很大,可容纳几百人。一进斋堂,一位居士给我们每人递上两只碗和一双筷子。我们排队取上斋饭。斋饭有四五个菜,我们选了一个蘑菇豆腐炒青菜,外加米饭。这个寺院做素菜已经有一千六百年的烹饪经验传承了,简单的素菜在他们手里做得有滋有味。用餐时还不断有居士义工来告诉我们有新菜上来了,让我们尽管去取,我们又各加了一碗新菜。僧人来寺庙修行,义工们都是来积德行善的,每个人都那么静蔼和善。20世纪70年代我在台湾的寺庙里住过几年,我每次来到寺庙里都感觉特别亲切轻松,有一种回到家的感觉,不想离开。
一会儿,又有居士给我们碗里倒上热水。我们用水冲洗碗里的米粒和菜,然后喝下去。斋饭不收钱,但不可以有任何浪费。你可以在大殿里捐善款,多少完全自愿。这里也没有人带你做算命、请符、开光等各种花钱积德的项目,你可以静下心来念佛修行。
午饭后我带李昕参观了寺院的流通处和客堂。来修行的人把行囊放在客堂门外,进去登记。住久的居士还会被安排参加一些义工劳动,如接待访客、打扫僧院、修剪树木、耕作农田、准备斋饭等,这都是修行的一部分。东林寺有自己的耕地,提供寺院所需的蔬菜。
我特别希望看一下寺院的图书馆,看一下当年苏东坡要从东林寺借阅的《陶渊明诗集》是否还保存在这里。于是我问一位比丘尼图书馆的位置,她说愿意带我们去。我们沿着东苑的长廊向东南角走去。找到图书馆的庭院后,我们发现新建的图书馆还没完全收工,不对外开放,只好等下次了。
行走在东林寺
我们谢过带路的比丘尼,走出寺院山门。山门外一股清澈的溪水从庐山蜿蜒而下,一座石桥跨过虎溪。这里有一个“虎溪三笑”的故事。慧远大师在东林寺修禅弘法,深居简出,“影不出山,迹不入俗”,从不走出寺门前的虎溪桥。有一天,陶渊明和道士陆修静来访慧远大师,三人相谈甚欢,一直到晚上,慧远大师出门送客时,谈笑中不知不觉三人越过了虎溪。此时后山的老虎发出吼啸,三人恍然大悟,三笑而别。这个故事反映了当时儒释道三家交融的背景。
而我的脑子里却想到了“虎溪三笑”的另一种场景:这是一个明月高挂的晚上,我在虎溪桥上看到苏东坡与陶渊明对坐着畅饮欢谈,话题也是形影神。看到我这位“西方一士”走来,他们招呼我一起坐下喝酒。苏东坡说:“我们三个每人选一个角色——形、影、神,看谁能辩赢?”这时对岸传来虎啸声,我们举杯大笑起来。
这是我的“虎溪三笑”的印象。否则怎么解释他们两位的“身没名未尽”?他们做了那么多“立善有遗爱”的事情,留下那么美好的诗句,千年之后,不仅“亲识相思”,全世界都赞不绝口。他们的神识已经融合到“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的诗里了。
1991年我来的那次,东林寺还是百废待兴,来这里的人很少,交通也不方便。我们步行几里路下山到柏油路的国道上,等了两个多小时才拦到一辆愿意载我们的货车。而现在大不相同了。柏油路一直修到了山门口,寺院还提供往返火车站的摆渡车。即使这样的乡镇,也可以用“滴滴打车”叫车。出行远远不像以前那么有各种意外状况有故事可讲。作为一位半退休的人,我宁可把戏剧性留给苏东坡,而自己选择方便舒适的交通工具。
庐山 李昕手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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