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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与陶渊明的灵魂对话:惠州尽和渊明

时间:2023-08-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惠州的朋友们将千年前的这位贬官作为有史以来最尊贵的荣誉市民。惠州自隋朝便是东江流域的政治和军事要地。在惠州期间,苏东坡熟读葛洪的《抱朴子》,并有感写下《和陶读〈山海经〉并引》:“渊明读《山海经》十三首,其七皆仙语,余读《抱朴子》有所感,用其韵赋之。”苏东坡携手葛洪和陶渊明,结伴超然同游。十月二日,经过一整个夏天的长途跋涉,苏东坡终于在惠州城码头上岸,受到了当地百姓的热情欢迎。

苏东坡与陶渊明的灵魂对话:惠州尽和渊明

《惠景全图》,绘制于明崇祯四年

早晨八点半,《苏东坡寓惠传》的作者王启鹏老师已经在酒店大厅等我们了。惠州苏东坡文化协会的几位朋友们来请我们一起吃早茶。赖启洪会长代表协会对我表示了欢迎,说有美国朋友不远万里来惠州拜访东坡遗迹,无疑是对本地学者的鼓舞。惠州的朋友们将千年前的这位贬官作为有史以来最尊贵的荣誉市民。惠州人之以东坡为荣,以至于千年之后的今天,大家还在探讨:为什么苏东坡屡次被贬官,但不效法陶渊明辞职归隐呢?

赖会长说:“苏东坡向往陶渊明采菊南山下的田园生活。他没退隐是因为他要有所建树,‘丈夫重出处,不退要当前’。他要报答高太后的知遇之恩。”杨子怡教授说:“苏东坡毕竟是受儒家思想影响,忠君、学优而仕,还是要实现自己的抱负的。”刘茂康先生说:“苏东坡实际上是不想再回官场了,但为了一种荣誉感而没有辞官。”汤华文女士说:“东坡先生是有信心东山再起的,他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在等待合适的机会。”大家的语速加快,音量提高,各抒己见。

早茶过后我们分搭两辆车,开始了我们探访东坡寓惠遗迹之游。今天立夏天气预报三十度,雷阵雨,在这“瘴蛮之地”要去拜访几个遗迹,还需要上天开恩。苏东坡好像跟老天爷打了招呼,给我们安排了蓝天白云的艳阳天。在惠州,只要自报是苏东坡的朋友,事情应当好办一些。

惠州自隋朝便是东江流域的政治军事要地。惠州老城三面临水,宋朝便建有城墙。民国初东征军攻打惠州,攻克后城墙逐渐被拆,现仅存中山公园下至渡口所一段。顺着惠州古城墙往南,我们的车停在了东江与西枝江交接处,这里就是苏东坡到达惠州时上岸的码头。小山坡上有座砖塔,过去惠州的读书人进京赶考,都必须从这个码头上船,后来清人筑“文笔塔”以励志。砖塔旁边这块地本是合江楼旧址。当年的合江楼是官驿,用来接待过往的官员,相当于现在的惠州宾馆,是官营高级招待所。合江楼原是惠州府小东门城楼,历经战火洗劫,旧址也荡然无存了。

苏东坡的仕途生涯经历了两次大起大落。他二十一岁中进士后开始做地方官,一路升任到湖州知州之职。然而因为他反对王安石变法而得罪了朝中政要,卷入“乌台诗案”被捕入狱,后被发配到黄州,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大挫折。1085年,在被高太后和司马光重新起用后,他再度步入仕途青云,官拜礼部尚书。然而他因仗义执言而再次成为宫廷斗争的牺牲品,在几经外放之后,于1094年被贬岭南,再次跌入仕途低谷,并从此步出朝廷。苏东坡在两次流放的过程中,也在修心,达到了文学上的高峰。他自评说:“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我把苏东坡早年的背景资料汇集在本书后面的附一《从眉州到扬州》里了。我们这次是踏着他南贬的足迹,也就是他写和陶诗的路径,来寻访苏东坡遗踪的。

接到南贬的旨意后,五十九岁的苏东坡遣散了其他家佣,让两个儿子带家人从定州回宜兴的家。苏东坡只带幼子苏过和侍妾王朝云于1094年四月从定州出发,历时半年之久,于九月底到达惠州。

九月二十七日早晨,苏东坡与苏过在惠州北面博罗泊头镇登陆,步行山路十五里来到岭南第一山——罗浮山。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苏东坡对罗浮山向往已久,于是在当地巡检史钰、冲虚观陈熙明道长、宝积寺齐德方丈及延祥寺绍冲方丈等儒、释、道众人的陪同下,兴致勃勃地游览了罗浮山上的佛寺和道观。冲虚观是东晋道教领袖葛洪炼丹成仙之处。苏东坡对葛洪十分敬慕,也对炼丹养生术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葛洪(约283—363年)是江苏句容人,自幼勤奋好学。他十三岁时父亲去世,生活困难。于是他白天砍柴卖薪,晚上挑灯夜读。他熟读儒学,还学道求仙。葛洪在广州为官时,拜南海太守鲍玄为师学习道教炼丹求仙之法,并娶鲍玄之女鲍姑为妻。后受广州刺史邓岳之邀,葛洪携妻赴“神仙洞府”罗浮山炼丹修道。至今,冲虚观还保留着葛洪当年洗中药水池和炼丹炉。

葛洪的道教思想来源于老庄以道为本的哲学体系,生命来自于“气”,而万物生生不息,变化无止。葛洪写下一部道教著作《抱朴子》,指出修炼既可以保德致长生,也可以治世致太平。但修炼不能单纯地从方术入手,人生的抱负也不能仅仅是遁隐于山。葛洪认为要想真正修炼成仙必须行善于世,在修行的同时积德并造益于天下。

元 王蒙《葛稚川移居图轴》

苏东坡的仕宦生涯遭受沉重的打击,使他不得不重新思考人生价值,并研究道家思想,同时也探索一下长寿养生术。在惠州期间,苏东坡熟读葛洪的《抱朴子》,并有感写下《和陶读〈山海经〉并引》:“渊明读《山海经》十三首,其七皆仙语,余读《抱朴子》有所感,用其韵赋之。”其一如下:

今日天始霜,众木敛以疏。

幽人掩关卧,明景翻空庐。

开心无良友,寓眼得奇书。

建德有遗民,道远我无车。

无粮食自足,岂谓谷与蔬。

愧此稚川翁,千载与我俱。

画我与渊明,可作三士图。

学道虽恨晚,赋诗岂不如。

初秋季节,在“幽人空庐”的半隐状态下,苏东坡研读《抱朴子》,像跟好友对话,“志合者,不以山海为远”,也不以古今为距。他与陶渊明和葛洪论道的场景可以画成一幅三士图。三人结伴同游,返璞归真。

在第十三首里,苏东坡认为自己是《庄子》中的畸人,追求宇宙之理,而不通世俗之故。仇池是归老的理想世界,而来到罗浮山与蛇虫相处,也是静心的意境。“携手葛与陶,归哉复归哉。”苏东坡携手葛洪和陶渊明,结伴超然同游。

十月二日,经过一整个夏天的长途跋涉,苏东坡终于在惠州城码头上岸,受到了当地百姓的热情欢迎。苏东坡受太守詹范礼遇,在合江楼官驿住下来。你不得不佩服当年的通信系统,几天后消息就传到了三千里外京城宰相章惇的耳朵里。章惇跟苏东坡早年是朋友,后与苏氏兄弟成为政敌(详见附一),而寻各种机会打击苏轼苏辙。章惇下令将这个出城受限、社交言论受限的“双限”贬官赶出官驿,食宿自理。

合江楼

2006年惠州政府选址东新桥对岸东江、西枝江交汇处重建合江楼,成为目前钢筋混凝土结构、九层楼高的宏伟建筑。我们开车越过当年苏东坡修建的东新桥,来到宏大崭新的合江楼下。我们和协会的朋友们在这个旅游景点前合影之后,驱车前往东坡故居嘉佑寺。

等我们到学背街的东坡小学时,正赶上学校中午放学的时间。这些可爱的孩子们从来没有见过大胡子的“圣诞老人”亲自来东坡小学,他们好奇地围着我,问我从哪里来,我也借机考一下他们对苏东坡的了解。果不其然,他们对苏诗如数家珍,朗朗上口。我不想耽误他们回家吃午饭,在苏东坡像前合影之后,就跟孩子们道别了。

东坡小学的王伟业校长带我们参观了校园中央的嘉佑寺。学生们都回家午休了,寺里一片寂静。因为寺院建筑年代已久,又有白蚁侵食,为了学生们的安全,学校已经不再使用这个老建筑,而用护栏把嘉佑寺封闭起来了。打开护栏的门,我们愣住了,似乎穿越了“时光隧道”。隧道的前一段是宋元时代的古建筑,又经过了各个朝代的修葺,最近一次大修也是清末年间了。

对苏诗如数家珍的学生

嘉佑寺

隧道的后一段显然是20世纪80年代:这里堆着一些旧课桌,我仿佛听到当年学生们的朗朗书声。苏东坡和儿子苏过当年也在这里读书,并把书房称作“思无邪斋”。课桌上面的墙上贴着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孙中山毛泽东邓小平瓷砖组合像。这种组合是80年代初独具的惠州特产。那之前三十年的唯一标准组合就是“马恩列斯毛”。80年代邓小平提倡改革开放,发展是硬道理,不管白猫黑猫,抓得住老鼠就是好猫。惠州人得益于邓小平的开放政策,高速公路把惠州跟一百公里外的改革前沿城市深圳连接起来,惠州也就搭上了一千年来最快的发展列车,从一个偏远的发配之地快速进入21世纪的现代化城市。惠州人饮水思源,就把邓小平放在领袖像的组合里了。而孙中山作为推翻帝制、建立民国的领袖,也进入了标准像组合。但这在中国其他地方并不多见。我想孙中山能在这里出现,应当与他在惠州的影响力有直接的关系。1900年,由孙中山领导,兴中会会员郑士良在惠州发动了一场反清起义,后因弹尽粮绝不得不解散队伍。但惠州起义使中国人迷梦渐醒,成为辛亥革命的前奏。20世纪20年代孙中山先后六次亲赴惠州前线指挥战斗。为纪念孙中山,1928年惠州第一公园改为中山公园,之后在公园内建中山纪念堂

既然这组名人像具有独特的惠州特色,那我认为他们真的应该把苏东坡像放在上面,而且要摆在最前面。是苏东坡把惠州变成一座文化名城,建了便民的路桥工程,也是因为苏东坡,嘉佑寺这个破旧寺庙建筑才可以保留到千年之后的今天。“一自坡公谪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过去的一千年,没有第二个名字在惠州有更大的影响力,甚至老天爷都赏脸。或许下次嘉佑寺大修时我们会看到苏东坡像吧。

苏东坡在嘉佑寺住了五个月。嘉佑寺除了名字响当当外,当时就是一座破庙,地处偏僻,在城墙以外,要坐船渡河才能到,生活、访友极其不便,而且杂草丛生,虫蛇出没。苏过叹气道:“来时野寺无鱼鼓,去后闲门有雀罗”,“何异于囹圄”。

搬到嘉佑寺不久,苏东坡就发现:“归善县治之北,数百步抵江,少西有盘石小潭,可以垂钓。”他写下:“初日下照,潜鳞俯见。意钓忘鱼,乐此竿线。”苏东坡来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没多久就去钓鱼,反映了他随遇而安的心态。

为进一步加害苏东坡,章惇决定派与苏家有家仇的表兄程正辅为广南东路提刑,前来惠州巡查苏东坡的情况。表兄程正辅四十二年前也是苏东坡的姐夫,不幸苏东坡的姐姐嫁到程家不久,患忧郁症而死。苏洵痛失爱女,断绝了与程家的关系。章惇想利用苏程之间的家仇,借程之手加害苏东坡。

苏东坡虽然痛心姐姐之逝,但仍希望修复苏程两家的故交,并主动跟程家恢复了书信来往。而弟弟苏辙从程正辅的儿子那里听说,正辅不仅对苏家没恶意,且对东坡的处境非常关切。苏东坡决定先行一步,给在广州就职的程正辅写信表示希望见面。其实两人都是人品正直的人,希望化干戈为玉帛,尽释前嫌,重归于好。这封信给了程正辅一个台阶下。1095年三月五日,程正辅到达惠州,詹范太守设宴接风,安排下榻合江楼。苏东坡作为一个贬官,不想给他们添麻烦,只派儿子苏过以亲戚的名义到惠州码头参加了迎宾活动。

第二天早晨,程正辅派官差把苏东坡从嘉佑寺的家里请到合江楼来喝茶。三年没见,两人都添了许多白发。表兄弟俩回忆起年少时一起玩耍的情景,感慨人生的磨砺,竟在岭南这荒蛮之地有缘重续旧情。高兴之际,两人写诗唱和,表达对彼此的敬慕。

次日早晨,程正辅搭小船朔江东行,从龙冈窟码头上岸,到嘉佑寺回访表弟苏东坡。苏东坡、王朝云和苏过很高兴程正辅能远道来家里做客。程正辅看到嘉佑寺阴湿破旧的老屋子和偏僻的荒凉地点,心里也很不是滋味。苏东坡也向程正辅提出了嘉佑寺居住条件的问题:“暮雨侵重膇”“夜枕闻鸺鹠”。程正辅虽然想帮忙解难,但提刑身份所限,深感为难。

十天后,程正辅要回广州了。苏东坡未在官场露面,怕给大家添麻烦。于是,他乘船沿东江顺流而下,在博罗与程的船会合。两人舣舟登岸,到附近的香积寺品茗话别。程正辅告诉苏东坡,他已跟詹太守商量好了,请苏东坡一家重回合江楼住。苏东坡知道表哥和詹太守这样做是冒政治风险的,更是格外感激。他在《追饯正辅表兄至博罗,赋诗为别》中表达了对程正辅雪中送炭的感激之情:“何时旷荡洗瑕谪,与君归驾相追攀”,意思是说等有朝一日平反昭雪,跟表哥一起回乡养老。从此,两人书信往来频繁,互赠诗赋唱和。

待半年后程正辅第二次来惠州时,两人不再有任何隔阂。程正辅除了公务外,几乎整天跟苏东坡聊天。苏东坡趁机把修建营房,归屋于民的计划,以及修“两桥一堤”工程的想法说给程正辅听,两人一拍即合,与詹太守商量后,将计划变成现实。

文笔塔

十天后程正辅要回广州时,两位六十多岁的老兄老弟已难舍难分。送程正辅离惠的路上,苏东坡先带程正辅到博罗县的白水山。时值夏末,岭南天气还是很热。两人先登高至九龙潭瀑布晞发戏水,后又下山到汤泉沐浴。两人在返老还童的玩乐之中感情更融洽了,相约来日再会。

程正辅来到岭南,不仅没有加害苏东坡,反而跟苏东坡重建友情,成为知心朋友。消息传到章惇耳朵里,他发令将履职广东仅一年的程正辅北召回京。苏东坡自知合江楼宾馆再也不能久住,也不想给詹太守惹麻烦,便收拾行李搬回嘉佑寺。而这时又传来章惇“元祐臣僚独不赦,终身不徙”的命令,苏东坡以为会长期留在惠州。他眷恋江东生活时的幽静,“昔我初来时,水东有幽宅。晨与鸦鹊朝,暮与牛羊夕”。便于1096年四月购得白鹤峰一块地,他在《和陶移居》里写道:“葺为无邪斋,思我无所思。古观废已久,白鹤归何时。”他准备盖自己的房子,“此心安处是吾乡”,打算在岭南安度余年了。

苏东坡每到一地,无论是做父母官还是闲职,他都不忘初心,造福百姓,而他最拿手的项目当属水利桥梁、减轻民众负担和发展农业了,在惠州也不例外。惠州“环州多白水,际海皆苍山”,东面和北面有两条河流,西面和南面是湖泊,虽然山清水秀,但百姓出行生活极不方便。苏东坡尤其擅长各种与水相关的工程:引水、挖井、筑堤、搭桥。苏东坡倡议建东新桥把江东与惠州城连接,又建西新桥和苏堤把西湖里的西山与城区相连,方便居民去西山伐薪割草。“两桥一堤”项目得到程正辅和詹太守的鼎力支持,并由政府拨专款开始建设。苏东坡几乎每天都去工地查看进展。工程到一半,资金链断了。苏东坡把皇帝之前赐予的一条犀带换成现金,补贴工程款,但仍然不够填满缺口。苏东坡只好求助于弟弟苏辙。苏辙和妻子史夫人赞赏家兄的爱民之心,慷慨地捐出了内宫赏赐的黄金,终于凑齐了工程款。“两桥一堤”工程大大方便了人民的生活。经过八个月的紧张施工,西新桥竣工的日子,全城欢天喜地,“三日饮不散,杀尽西村鸡”。

苏东坡发现因当地军队营房不足,部队占用了民房,造成军民关系的不太和谐。苏东坡于是游说政府营造了三百间营房,把侵占的民房退还于民,重新塑造了拥军爱民的气氛。

中国自古以农业为立国之本。农业的发展可以给人民带来小康生活,而人民富足生活也是强国的基础,即使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农村,农业,农民”仍是中国的“重要国策”问题。苏东坡在惠州看到农民弯腰插秧又劳累,效率又低,便极力推荐木制的秧马,农民坐在秧马上就可以拔秧、洗秧、插秧,降低了劳动强度,提高了农作效率,“惠州之民皆以施用,甚便之”。我对这点很好奇,因为我走过中国很多农村,大部分地方的农民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即使没有现代机械,为什么秧马也不见了呢?或许这又是一个创新的机会吧。

来到惠州第二年的重阳节,苏东坡的薪水被官府延付,衣服和食物开始紧缺,酒樽也见底了。他想到当年陶渊明因不为五斗米折腰,常常没饭吃,没酒喝,于是重读了陶渊明的《咏贫士》《乞食》和《岁暮和张常侍》。再看看自己眼下揭不开锅的窘境,既与陶渊明同病相怜,又感觉对不住自己的家人,于是和了陶渊明以上三首贫困境遇的诗,寄给儿子们分享。

《和陶贫士七首并引》其三说,陶渊明虽穷但仍可弹琴自娱。苏东坡此时已经没有酒喝了,忽然发来饷金,他赶紧去酒馆还钱:

谁谓渊明贫,尚有一素琴。

心闲手自适,寄此无穷音。

佳辰爱重九,芳菊起自寻。

疏巾叹虚漉,尘爵笑空斟。

忽饷二万钱,颜生良足钦。

急送酒家保,勿违故人心。

苏东坡在《和陶乞食》里说自己虽然生活拮据,但幸运有薪米养活。而陶渊明当年因追求自我真情却穷得乞食生存,令苏东坡感动和心敬:

庄周昔贷粟,犹欲舂脱之。

鲁公亦乞米,炊煮尚不辞。

东坡像

渊明端乞食,亦不避嗟来。

呜呼天下士,死生寄一杯。

斗水何所直,远汲苦姜诗。

幸有余薪米,养此老不才。

至味久不坏,可为子孙贻。

《和陶岁暮和张常侍》是苏东坡无米无酒时即兴而作。他引言里说接待吴远游、陆道士来访时,酒尽米竭,便写诗相赠的情景:“十二月二十五日,酒尽,取米欲酿,米亦竭。时吴远游、陆道士皆客于余,因读渊明《岁暮和张常侍》诗,亦以无酒为叹,乃用其韵赠二子。”

《和陶东方有一士》是苏东坡居住在白鹤峰,生活在像欲坠的瓶瓮一样临危的境况下,读陶渊明《拟古》之五有感而发。苏东坡认为东方一士就是陶渊明,而自己“屡从渊明游,云山出毫端”,表达不计忧患得失的超然之心。“借君无弦琴,寓我非指弹”,不仅是追和陶渊明的隐逸风流,还抒发了自己的潇洒自得。诗末有自注云:“此东方一士,正渊明也。不知从之游者谁乎?若了得此一段,我即渊明,渊明即我也。”此时苏东坡与陶渊明在精神上已融汇一体。“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他未必“饱吃”,但确着力于“尽和”。

我们驱车沿江东行,来到东江南岸十几米高的一个小山坡上,这里就是苏东坡在惠州自建的居所遗址。白鹤峰的地名来源于之前坐落在这里的一个道观,其实它实在算不上个峰,但周围也没有比它再高的地儿了,而站在上面也的确能俯瞰东江。苏东坡的老房子经过八九百年的风雨沧桑,直到民国时期还在。我1999年来时,东坡祠还在卫生学校的校园内。政府为了把东坡祠开发成一个重要旅游景点,已经把卫校迁走,眼前没有了往日学生打篮球的景象。白鹤峰成了一个荒凉的建筑工地,只有工匠们在用上好的石材和进口的东南亚圆木重建东坡祠。工匠们用传统的手工艺,没有任何电动工具,我对这种工匠精神深感钦佩,我想苏东坡也会感动。我乐见东坡旧居修缮,只是希望能够修成一个东坡的清贫寒舍,而不是高屋广厦。我可能操心过多了。

山坡上这块地有半亩多点儿。苏东坡根据前宽后窄的地形而设计建了二十间房,并将书房命名为“德有邻斋”。房子盖好,已别三年的长子苏迈带着自己和苏过的妻儿们从宜兴远道而来,跟苏东坡和苏过团聚。次子苏迨善诗文,留在宜兴家里准备科举考试,打算考完之后再来岭南跟大家会合。“子孙远至,笑语纷如”,苏东坡在《和陶时运四首并引》欣慰地写道:“丁丑二月十四日,白鹤峰新居成,自嘉祐寺(即嘉佑寺)迁入。咏渊明《时运》诗云:斯晨斯夕,言息其庐。似为余发也,乃次其韵。长子迈,与余别三年矣,挈携诸孙,万里远至,老朽忧患之余,不能无欣然。”

我们走进建筑工地上东坡祠的第一进,在脚手架下开始了我们以诗会友的聚会。我挑了个头,读了东坡在惠州写的《和陶归园田居》。陶渊明的原诗《归园田居》在中国是老幼皆知的田园诗代表作。苏东坡很喜欢陶渊明的乐观、积极、旷达。他在序中说:“始,余在广陵和渊明《饮酒》二十首,今复为此,要当尽和其诗乃已耳。”苏东坡此时已经把陶渊明看成是知音,在“尽和”陶诗的过程中与陶渊明对话交流,对人生价值等进行反思,并调整自己的心境。

修建东坡祠

陶渊明的《归园田居》: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苏东坡的《和陶归园田居》:

环州多白水,际海皆苍山。

以彼无尽景,寓我有限年。

东家著孔丘,西家著颜渊。

市为不二价,农为不争田。

周公与管蔡,恨不茅三间。

我饱一饭足,薇蕨补食前。

门生馈薪米,救我厨无烟。

斗酒与只鸡,酣歌饯华颠。

禽鱼岂知道,我适物自闲。

悠悠未必尔,聊乐我所然。

杨子怡教授用古体吟唱了他自己写的《次韵东坡和陶归园田居》:

饮河期果腹,何羡铸铜山。

自矜一亩宫,岭海居廿年。

凤城雕宰我,鹅郡塑颜渊。

二疏不留金,元龙轻求田。

羹食有藜藿,结庐两三间。

弄孙学鸟语,呼鸥趋门前。

时学苏门啸,赏景看岚烟。

兴至慕诗圣,乘狂学米颠。

争食羞鸡鹜,老来乐偷闲。

问余何能尔,大道返自然。

杨教授唱毕,众人兴奋地鼓起掌来。随即,王启鹏老师即兴朗诵了大家耳熟能详的《惠州一绝》: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www.xing528.com)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当年苏东坡来到岭南,吃到宫廷贵妃才吃得上的荔枝,想起杜牧写的“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诗句,感觉到自己比唐明皇幸福多了,贪吃荔枝停不下嘴来。当地客家人知道荔枝吃多了会上火,就劝他说:“一颗荔枝三把火!”东坡先生误听为“日啖荔枝三百颗”,感觉很美便写入诗里。后来东坡先生发现了这一耳误,但仍然保留了这美妙的诗文。

在苏东坡故居工地上以诗酒会友

群里的“90后”曹杰也朗诵了一首自己写的诗《师尊家赏余手植黄月季步韵》。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尤其是一群来自五湖四海、年跨三代的“苏粉”像走访亲戚一样聚在苏东坡的家里呢!

吟诗之后,大家走到庭院右前方的一个脚手架下,这里有一眼用钢筋网盖着的井,王启鹏老师说,这就是苏东坡当年挖掘的四丈深的水井。而在挖这口井之前,居民们要“数百步抵江”把江水提到山峰上的居所。苏东坡刚到这里时也汲江煎茶,虽然充满生活情趣和诗意,但毕竟很不方便。得益于东坡井的邻居是翟秀才和卖酒的林婆,苏东坡也常常在林婆卖酒处赊酒喝:“无酒酤我,或乞其邻。”苏东坡跟各方邻居们相敬如宾。在他眼里,“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

惠州东坡井

苏东坡喜欢喝酒,也喜欢自己酿酒。他贬官黄州时写的《饮酒说》讲了缘由:“州酿既少,官酤又恶而贵,遂不免闭户自酝。……然甜酸甘苦,忽然过口,何足追计,取能醉人,则吾酒何以佳为!但客不喜尔,然客之喜怒,亦何与吾事哉!”材料上他因地制宜,配方上他与时俱进。苏东坡在黄州曾酿蜜酒,其《蜜酒歌》序云:“西蜀道士杨世昌善作蜜酒,绝醇酽。余既得其方,作此歌遗之。”苏东坡知定州,曾酿松醪酒,并撰有《中山松醪赋》。他在《与程正辅提刑》中也提到:“向在中山创作松醪,有一赋,闲录呈,以发一笑。”

在惠州,他用当地百姓的酒方酿出万家春酒和真一酒。其《浣溪沙》词序云:“绍圣元年十月十三日,与程乡令侯晋叔、归善簿谭汲,同游大云寺,野饮松下,乃设松黄汤,作此阕。余近酿酒,名之曰‘万家春’,盖岭南万户酒也。”

他在《真一法酒寄建安徐得之》里写道:“岭南不禁酒,近得一酿法,乃是神授。只用白面、糯米、清水三物,谓之真一法酒。酿之成玉色,有自然香味,绝似王太尉马家碧玉香也。奇绝奇绝!”

我们此行选择用苏东坡在惠州喜欢酿的桂酒向东坡先生致谢。苏东坡在《桂酒颂并叙》里写道,他从一位老道人那里请到了酿制桂酒的秘方。老道士说桂酒可以抵御瘴气,增强体质,延年益寿。其《新酿桂酒》云:“烂煮葵羹斟桂醑,风流可惜在蛮村。”《与钱济明简》云:“岭南家家酿酒,近得一桂香酒法,酿成不减王晋卿家碧香,亦谪居一喜事也。”从此,苏东坡在惠州每天都喝一杯桂酒,身体果然也硬朗起来了。而桂酒也成为苏东坡招待客人的佳酿。

李昕从“东坡酒”的酒瓶里倒出桂酒给大家斟上。东坡协会的朋友们自然知道桂酒与苏东坡和惠州的渊源,也为我们能准备到如此的东坡细节而赞叹。我们第一杯倒进东坡井里献给苏东坡,第二杯给各地的东坡迷们,而第三杯我们互相碰杯,一干而尽,庆祝我们由苏东坡的缘分结成朋友。

然而好景不常在,苏东坡搬入新居刚刚两个月,就被贬去海南了。苏东坡被贬儋州期间,苏迈一家留在惠州白鹤峰守护家产。白鹤峰上卖酒的林婆也失去了她最好的邻居和客人。而今天,苏东坡给她留下的这口千年老井头一回喝上了东坡酒。不用谢。

东坡协会的朋友们招待我们“饱吃惠州饭”后,请我们到协会的办公室喝下午茶。办公室在市区演达大道一座办公楼的五楼上。会长介绍说,在苏东坡住过的十六个城市都有苏东坡研究会和苏东坡纪念馆,但惠州的东坡协会算是最活跃的之一。会员们有学者、学生、作家、诗人、企业家及普通市民。办公室由大家集资租用,是接待访客,举办联谊活动的去处。协会也主办一份《东坡文化》期刊,发表仰苏的书画作品,颂苏、和苏的诗词,及有关苏东坡的研究或联想文章。一位作者写他淘到的刻有“进盏”字样的古董茶碗,并通过专家鉴定得知这是宋代福建建窑烧的宫廷进贡御瓷,进而层层推理为苏东坡被贬来惠时随身带来饮茶用的茶碗。虽然有其他多种可能性,我喜欢作者乐观的心态。另一篇文章探究了苏东坡去世的病因。苏东坡的最后的一百多天里,每天的生活、用药都有他自己和他人的文字记载。河南郏县的两位作者根据多方考证,断定苏东坡的“瘴毒大作”除了痢疾外,还有因长期饮食营养不良造成的再生障碍性贫血。这桩千古疑案终于水落石出了!

茶话之后,我们告别了东坡协会的“亲戚们”。回酒店稍事休息之后,我和李昕、殷云一起步入酒店对面的西湖景区。惠州的城西的湖当年是由平湖、丰湖、南湖、鳄湖和菱湖五个湖组成,因为苏东坡的到来也合并起来升级为西湖。苏东坡两次出官杭州,写过160首颂扬杭州西湖的诗,其中最朗朗上口的莫过于《饮湖上初晴后雨》之二了:

东坡酒与东坡肉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这首诗所说的西子是西施,也隐喻西湖艺伎王朝云。宋神宗熙宁四年,苏东坡在杭州做通判时,与几位文友在西湖宴饮,被歌舞助兴的王朝云的姿色和舞技所吸引。苏东坡灵感顿至,挥毫写下了传颂千古的佳句,将旖旎的西湖与西子般气质的王朝云写在一起了。宴后,苏东坡将时年十二岁的朝云赎出戏班做侍女。

朝云来到苏家,受到苏东坡夫妇的善待。东坡原配夫人王弗是长子苏迈之母,来自大户人家,受过很好的教育,也常常跟苏东坡一起读诗论画,可惜她二十七岁便病逝了。王弗去世三年后,苏东坡续娶了贤妻良母型的王闰之,她育有二子苏迨和苏过,与苏东坡相伴二十六年,死后与苏东坡合葬在河南郏县。

王朝云聪慧机敏,是苏东坡的人生知己。苏东坡有一天吃完饭,摸着肚皮笑问周围的人,肚子里是什么,周围的人都说:“先生一肚子学问和智慧。”唯有王朝云回答:“学士一肚子不合时宜。”苏东坡捧着肚子大笑说:“知我者,唯有朝云也。”苏东坡受到新旧两党的左右夹击,他也自知自己有些过于直率的表达方法。

苏东坡在杭州三年,之后又迁密州、徐州、湖州、黄州。家里的从人逐渐走掉,而王朝云却生死相依,与苏东坡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到了贬谪黄州后才由侍女改为侍妾。

苏东坡被贬往惠州时,将仆人陆续遣散,只有王朝云追随着苏东坡长途跋涉到了惠州,陪伴苏东坡度过贬谪岭南的艰难岁月。东坡有感叹作《朝云》诗曰: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

阿奴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扇旧因缘。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

在来惠州三年后,王朝云因不适岭南闷热的气候而得瘟疫。苏东坡拜佛念经,寻医煎药,希望朝云早日康复。

俯瞰惠州西湖

我们向西跨过苏堤就到了孤山,来到山坡上的王朝云墓。我的一个美国朋友非常崇拜王朝云,1999年我来惠州时,她托我给王朝云带来一块绿宝石放在墓旁。我伸手在草丛里摸索了一会儿,没有找到,或许它已经进入土里了吧。

朝云一生向佛,临终前她抚着苏东坡的手念《金刚经》的四句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意思是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人生如梦境和幻影,又像露水和闪电一样瞬间即逝。明白了这些心里就会坦然地放下,去追求永恒的归宿。朝云于1096年病逝,年仅三十四岁。

苏东坡将她葬在西湖畔的山林里,并写了《朝云墓志铭》《惠州荐朝云疏》《西江月·梅花》《雨中花慢·嫩脸羞蛾》和《题栖禅院》等多篇诗文来悼念这位红颜知己。之后在儋州时,东坡以和陶诗《和陶和胡西曹示顾贼曹》表达对朝云的思念:

长春如稚女,飘飖倚轻飔。

卯酒晕玉颊,红绡卷生衣。

低颜香自敛,含睇意颇微。

宁当娣黄菊,未肯姒戎葵。

谁言此弱质,阅世观盛衰。

頩然疑薄怒,沃盥未可挥。

瘴雨吹蛮风,凋零岂容迟。

老人不解饮,短句余清悲。

苏东坡在朝云墓前建六如亭,并写下楹联以纪念:

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

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我把东坡酒献给王朝云,感谢她作为苏东坡的知音,陪伴苏东坡度过南贬的岁月。我吟诵了她临终时诵《金刚经》中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阿弥陀佛。

给王朝云献酒

看完孤山上的苏东坡纪念馆,我们向西走到准提寺,据说苏东坡也在这里暂住过。在准提寺前的西湖边,一位出家师父遥望着湖面,若有所思。当我问他“如何到达彼岸”时,他一脸茫然。

晚餐后殷云跟我们道别,她要回深圳参加一个中医培训班,几天后将再跟我们会合。而一天的兴奋下来,我也感到疲倦,就早早上床了。睡觉前打开电脑,看到杨教授发来的《陪美国汉学家比尔·波特一行惠州寻觅苏迹诗草》五首。特录两首如下:

《白鹤峰东坡井上凭吊东坡》

序:美国汉学家比尔·波特一行莅惠寻觅东坡足迹,至白鹤峰,同人吟唱东坡寓惠诗并酹以桂酒缅怀东坡。

衣冠整肃立朱阳,井上清吟奠桂浆。

莫笑当时落寞甚,千年门闾姓名香。

《游合江楼》

觅句同游不上楼,无端又怕惹闲愁。

东坡当日应如我,北望凭轩是首丘。

“90后”曹杰有感于我们一天的访惠州东坡遗迹之行,也发来和诗一首《步东坡十月二日初到惠州韵》:

花木池台入梦中,依稀几度似新丰。

寻人不遇孤山客,戴笠归来琢字翁。

三酹当年黄桂酒,九敲绰板大江东。

馨香俎豆千秋后,万里知音再会公。

人曰:“一自坡公谪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果不其然,东坡诗魂犹在。

与出家人遥望湖面

第二天尽管预报有阵雨,但依然艳阳高照,苏东坡还是照顾着我们。我们看过惠州博物馆之后,就搭车四十分钟到惠州北面的博罗县,探访白水山汤泉。看看没合适的航班去下一站,我们决定在惠州再待一晚。与其看完博罗汤泉再返回惠州市里,李昕建议我们在旁边的汤泉酒店住一晚。既然来了,何不体验一下东坡流连忘返的汤泉?而事实证明,这是个一举两得的明智决策。

车子驶过汤泉酒店宫殿般的长廊门楼,停在一个迎宾阁楼门口,我们绕过一个浮出水面红色木柱镶铜门楼,跨过一座红色木桥,来到大理石铺地的迎宾大厅。中式大堂宽敞明亮,落地窗外龙珠湖湖光涟涟,码头上红灯笼高挂,客船在等着,将送客人摆渡去对岸的徽式青瓦客房。建筑和装饰的每个细节都显示了主人典雅的品位和格调。

正值中午,大厅里只有我们在办理入住。前台的服务员满脸微笑地接待我们。我跟服务员要一张当地的地图,准备步行去考察苏东坡沐浴过的温泉和瀑布,但她的回答差点让我跌破眼镜。她说这些景点就在酒店的地域范围内,但属于地产开发的第二期,目前已经隔离在施工区内,不对外开放。我们以为听错了,这样的文化遗产景点会在一个地产企业的开发范围内?那其他的东坡迷和游客怎么能看得到?我们再次解释并核实了一遍,她没有听错,遗址的确是在这里,但不允许参观。我们大失所望。苏东坡一定也会失望。

汤泉瓦当

酒店的电瓶车沿东坡路上坡将我们送到房间。打开房门,豁然映入眼帘的是苏东坡的《鹧鸪天·林断山明竹隐墙》用毛笔行书题在墙上,好像苏东坡刚在这里过夜而留下的酒后醉笔。我们放下行李,出来探探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从远处看到苏东坡遗迹。既然叫作汤泉酒店,我们就从酒店的温泉开始。温泉前台的小姐彬彬有礼地听了我们的探寻东坡遗迹的来意,然后告诉我们说里面的确有“苏子泉”和瀑布,但此泉非彼泉。这东泉眼是热水泉,苏东坡刚到惠州,就在十二月十二日跟苏过俩人来汤泉一日游,次年三月四日又受詹太守之邀来泡温泉,游瀑布。但由于历代人一直在使用这个温泉,尤其是现在被开发成高级度假酒店,反而没有古迹可循。而西泉眼是冷水泉,也是苏东坡沐浴过的,旧址还在,只是古泉眼的确被开发商围起来了。但她有个主意,能让我们从远处看到九龙潭瀑布。她像是苏东坡派来的天使,给我们送了一份惊喜!

今日酒店房间的墙上仍有东坡留下的诗词

几分钟后,酒店的电瓶车就来接我们了,售楼部的小刘拿着彩色宣传册开始给我们介绍这个占地2550亩的宏伟项目,没错,2550亩!除酒店外,其余是对外出售的精品度假别墅,我们也做好了扮演买家的准备。然而别墅首期已经售罄,下一期还没开盘,所以小刘也只能带我们看两间样板房,并没有向我们推销。别墅的设计很有品位,每栋有独立的庭院、温泉泳池和码头。人间仙境,不过如此,豪华程度和价格也令我咂舌。买湖景别墅不是我设的小目标,万一我的书热卖起来呢?梦想一下也无妨吧。

小刘说来酒店的客人大都是冲着温泉来的,真正来追踪苏东坡遗迹的不多,似乎没有“大苏死去忙不彻,三教九流都扯拽”的感觉。而我想,那些冲着苏东坡而来但又没钱住酒店的可能在大门口就被保安拦住了吧。我希望整修之后,东坡的古迹能够对像我这样的普通人开放。苏东坡是人类文明的骄子,当与天下共之。

我们急于远眺一下瀑布,而小刘却提出带我们去看汤泉泉眼。我简直不相信我的耳朵:“你是说我们能看得到苏东坡沐浴过的古汤泉?”苏东坡再一次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门。

铁门打开,穿过“泉眼”牌楼,我们穿越时光隧道回归世外桃源。一座古石桥跨过一条潺潺小溪通向幽静之处。桥对面草丛里的一块石头上刻着“岭南第一汤”。拾阶而上,杂草丛中一垣矮墙围绕着的就是东坡沐浴过的汤泉泉眼!

我从背包里拿出《和陶合笺》,读了苏东坡六十岁时作的《和陶归园田居》序:“三月四日,游白水山佛迹岩,沐浴于汤泉,晞发于悬瀑之下,浩歌而归……”

读罢,我们循水声上行五十米,看到泉水从一水池侧面石雕的盘龙口中汩汩而出。既然我们不能爬山到九龙潭瀑布,这就权作我晞发悬瀑之处了!虽然我没有宋朝男士们的及腰长发,又有点秃顶,我还是效法苏东坡,体验晞发悬瀑的爽快。而已经入夏的岭南,用清凉的泉水洗浴一下的确清爽。太阳一照,既用不着风乎悬瀑,也还没来得及浩歌,头发就干了。

浩歌而归前,小刘还是要带我们远眺一下瀑布。我们搭乘摆渡船,荡舟龙珠湖。这木船是苏东坡“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宋式客船,有一个带顶棚的客舱和中式门窗。当年苏东坡夜游赤壁,南谪岭南和舣舟常州都是用的这种风格的客船。除了窗上的玻璃,其他部分与千年前没有异处。我们的船夫没有用木桨划船,而是启动新能源电引擎在寂静的湖面上悄然滑行。小刘指着远处山上的几块巨石说,那里就是九龙潭瀑布所在处,因为正在加固整修中,瀑布的水被导流走了,现在看到的只是几块巨石。

电瓶车把我们送回酒店房间,我们真的不知道怎么感谢小刘才好,他也像是苏东坡派来照顾我们的。我回家之后给他寄了一本签名的《寻人不遇》聊表谢意。

稍事休息,我们再次来到酒店的温泉,前台的服务员已经换班了,我们没能再次感谢那位天使小姐。我们换上泳衣,洗浴后进入温泉。这里有悬瀑下的“苏子泉”大池子,也有几个藏在树林里的小汤池。当年我住在台湾阳明山农舍里的时候,冬天山里很冷,偶尔还下雪,冻得手都不听使唤了。阳明山是座火山,当地农民接起一些水管子建成了温泉澡堂,日夜开放。温泉离我的农舍就两三分钟路。我有时候一天去泡三四次汤,让我的手暖起来,再回农舍用打字机写东西。近水楼台先得月,何乐而不为呢?

东坡沐浴过的西泉

晞发悬瀑

东坡沐浴过的东泉,现称“苏子泉”

虽无倾城浴,幸免亡国污

我喜欢洗热水澡,于是选了林子里最热的一个汤池泡了进去,滚烫的泉水让我立即想到了苏东坡的《咏汤泉》:“积水焚大槐,蓄油灾武库。……郁攸火山烈,觱沸汤泉注。”而苏东坡则联想到唐朝明皇不理国事,跟杨贵妃沉醉在长安临潼华清池洗鸳鸯浴,几近亡国的景象,并说因为惠州汤泉地点偏僻,人迹罕至,所以也耽误不了大事:“虽无倾城浴,幸免亡国污。”

我环顾四周,没有他人,也没看到杨贵妃。她是不是去签收荔枝了?而荔枝也恰是苏东坡寓惠时之所爱。他在初食荔枝后写道:

南村诸杨北村卢,白花青叶冬不枯。

垂黄缀紫烟雨里,特与荔枝为先驱。

海山仙人绛罗襦,红纱中单白玉肤。

不须更待妃子笑,风骨自是倾城姝。

我们洗浴完毕,沿路走下山。服务员在东坡厅门口笑迎上来,她一定也是苏东坡的朋友。她给我们安排了窗边最好的湖景桌位,如果苏东坡在这里,这一定会是他的专座。如果别人想要,服务员会说:“苏先生早已预订了。”晚餐是这里的招牌菜东坡肉、东坡豆腐、清炒芥蓝,配东坡酒。苏东坡是个文学家,也还是一个美食家。他受贬黄州时用当地廉价的肥膘肉猪发明了东坡肉的做法,并将食谱和烹调方法写成了一首诗:“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如今,东坡肉是最受欢迎的中餐之一,是一道无人不晓的名菜。

我们的餐后酒是李昕带来的威士忌。这是一位外国朋友20世纪90年代送给李昕父亲的礼物,在老李先生的酒柜里保存了二十多年了。这浓郁的威士忌让我联想到葛洪的仙药,但我可没有成仙的企图,起码不想现在就成仙。

绍圣二年三月四日,苏东坡在随詹太守沐浴于汤泉回到嘉祐寺家里之后,听到儿子苏过诵渊明《归园田居》诗六首,“乃悉次其韵。始余在广陵和渊明《饮酒》二十首,今复为此,要当尽和其诗乃已耳。”我们今天来到汤泉,也是我们的唱和苏东坡诗之行,当然也是随苏东坡和陶渊明诗之行。我们成了上下一千七百年的诗歌对话的一部分。诗歌、温泉、美食加陈年老酒,倘若生活真的是像我们体验的惠州这样淋漓尽致,我也会“不辞长作岭南人”的。

东坡豆腐

苏东坡的《和陶归园田居六首》其三,再次回味了来汤泉的经历:

新浴觉身轻,新沐感发稀。

风乎悬瀑下,却行咏而归。

仰观江摇山,俯见月在衣。

步从父老语,有约吾敢违。

哲宗元祐八年(1093年),宣仁太后逝世,哲宗亲政,起用章惇为首席宰相。大权在手的章惇对元祐年间的政敌进行疯狂报复,苏氏兄弟是章惇重点打击的对象。

苏东坡长子苏迈本来已经得到了惠州旁边韶州的仁化县令一职,而朝廷以贬官子弟不得在临地任职为由,取消了苏迈的官职,加重了苏东坡一家生活上的经济负担。然而苏东坡处世豁达,苦中作乐地写了一首《纵笔》诗,描写自己在春风中酣睡的情景以自娱:

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

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这首诗传到章惇那里,他恼羞成怒:“苏子瞻竟然如此逍遥快活!”绍圣四年(1097年),苏东坡在新居里享受子孙满堂的美日子仅两个月,就接到了仅次于死刑的处罚——贬到海南儋州。苏东坡辗转南行到达雷州半岛,准备从这里渡海到海南。而雷州也是苏东坡和弟弟苏辙的诀别之地。

我们的下一站就是雷州。而有人好像把我们在汤泉“极致东坡”的享乐告到雷公那里了……

惠州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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