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宗处置文字狱,惯于在整饬风纪、端正士习方面大做文章。高宗于此道逊色甚远,所兴诸狱在风纪、士习方面用功较多的仅尹嘉铨一案。
尹嘉铨是直隶博野(今河北博野)人,举人出身,官至大理寺卿,乾隆四十年前后告老致仕,回籍闲居。其父尹会一乾隆初年官至侍郎,早已亡故。尹会一是孝子,母又贤淑,母子著称一方,高宗曾赐诗褒扬。年过七旬的尹嘉铨一心想着怎样扩大贤孝家声,进一步光耀门庭,以尽孝心,当然也是为自己博取孝名。他设计了一套乞求恩荣的方案,并付诸行动。
四十六年(1781)春,高宗西巡五台山,归程驻跸保定。尹嘉铨事先写就二件奏折,派第三子尹绍淳到保定行在呈献。第一折援引陆陇其之例,恳求高宗按照当年赐诗的“字样”(关键性的褒扬用字),赐给先父一个谥号。清朝礼制规定:一品官死后允许请谥,予谥与否由皇帝决定;二品以下不得请谥,皇帝特旨予谥属例外施恩。陆陇其是康熙朝“理学名臣”,官阶虽然低微(仅做过七品的知县和监察御史),但身后名气大,世宗特许从祀文庙,乾隆元年特旨赐谥“清献”。此外如沈德潜官阶为从二品,予谥“文悫”,也是出于特旨。尹会一官阶与沈德潜相等,予谥与否是皇帝的事,岂能由其子上折乞求甚至限定“字样”范围。高宗阅过奏折,忍住火气在上面批了几行字:
与谥乃国家定典,岂可妄求。此奏本当交部治罪,念汝为父私情,姑免之。若再不安分家居,汝罪不可逭。钦此。(一月十八日批)
及读过第二折,高宗不由勃然大怒。硃批道:“竟大肆狂吠,不可恕矣!钦此。”原来尹嘉铨秉承先父遗志,在奏折中请求给予康熙时期另一“理学名臣”汤斌以从祀孔庙的待遇,还认为清初以来的“理学名臣”范文程、李光地、顾八代、张伯行四人“均堪从祀”。最后捎带上尹会一,认为:“既蒙御制诗章褒嘉称孝,已在德行之科,自可从祀。”《左传》(成公十三年)有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自孔子立祀以来,从祀孔庙历来被视为旷世殊荣。清帝对此极为看重,选人宁缺毋滥,从立国以来到雍正二年才批准陆陇其一人从祀(终清之世仅陆陇其、汤斌、张伯行三人从祀)。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尹嘉铨竟擅自提出六人,把自己的父亲也捎上,叫独握生杀予夺大权的高宗怎能不怒。
三月十八日,高宗在保定行宫传谕内阁,命革去尹嘉铨顶戴,拿交刑部,由大学士、九卿会审定罪。《上谕》详细批驳了尹嘉铨的“谬妄”言论,厉词斥问他:“如此丧心病狂,毫无忌惮,其视朕为何如主耶?”同时命大学士英廉、直隶总督袁守侗分别抄查尹嘉铨在京寓所和博野老家的财产与书籍。诸臣会审的结果,依照“妄生议论,变乱成法”的律条,判尹嘉铨斩监候;由于尹嘉铨本人不出面而派其子上折,“尤属亵慢”,应加等治罪,拟斩立决。
三月二十七日,高宗返抵京师。此时案情已有变化:从尹嘉铨老家和京中寓所抄出他的数十种著作,发现书中有大量“狂悖”词句。另外,进一步会审还发现一些别的劣迹,事态变得更加严重。
尹嘉铨著作中被查出的“狂悖”词句有130余处,可分为三类,有的受到高宗驳斥。
一类是标榜“名臣”,煽扬朋党。尹嘉铨仿照朱熹《名臣言行录》体例,编了一部《国朝名臣言行录》,入选“名臣”有高士奇、高其位、蒋廷锡、张廷玉、鄂尔泰、史贻直及尹会一等。高宗认为这些人未必是名臣,而且本朝无所谓名臣,认为如此标榜将产生无尽恩怨,形成门户宗派。
尹嘉铨书中称大学士为“相国”,高宗特为此发了一道《上谕》加以批驳,说包括他本人在内的几代皇帝都“太阿在握,威柄不移”,圣虑高明,政事无失,不待大学士之类人物参赞补救。谕中再就“名臣”之说发议论云:
朕以为本朝纪纲整肃,无名臣亦无奸臣。何则?乾纲在上,不致朝廷有名臣、奸臣,亦社稷之福耳。尹嘉铨竟敢标列本朝“名臣言行录”,妄为胪列,谬致品评,若不明辟其非,则将来流而为标榜,甚而为朋党,岂不为国家之害、清流之祸乎?(四月十八日《上谕》)
这类言论加深了人们对“独裁”、“独尊”的认识。在独裁者眼中、“名臣”的出现就是对“圣君”的否定。两年前,福建巡抚黄检因私刻其祖父已故大学士黄廷桂的奏疏而被革职议处,高宗的主要用意也在于防止大臣标榜,担心“名臣”出现而无形中贬低“圣君”。
尹嘉铨在其《随五草》中自称“固不务讲学之名以贾祸。亦不避讲学之名以免祸”,认为“朋党之说起而父师之教衰,君亦安能独尊于上”。高宗联系明末东林党事,认为讲学必然导致朋党,责斥尹嘉铨的言论违背了先帝《御制朋党论》的观点,是煽扬朋党。
尹嘉铨书中又一类“狂悖”言论是“高自位置”。尹嘉铨不仅为其父尹会一吹嘘,把他列为“名臣”,在《近思录》中把汤斌、陆陇其、张伯行、尹会一比作孔门“四子”,而且自我吹嘘。他作了一篇自传式的《多病徒传》,文中自称“欲为帝者师”。又在《亨山遗言》中自称“梦至东岳大帝座间,(大帝)麾之使归,且日:‘公为孟子后身,当继孔子宗传,寿尚未艾。’”此外,书中还有“僭妄”字句,如《亡母行状》称母死为“薨”,《尹氏家谱》有“宗庙”、“宗器”等字样。
尹嘉铨又在书中自称“古稀老人”。正好案发前一年高宗自称“古稀老人”,撰有《古稀说》,于是认定尹嘉铨有意僭用。尽管尹嘉铨苦苦解释说他没有读过御制《古稀说》,不知道皇上自称“古稀老人”,但高宗君臣哪容他申辩。此案发生后,士大夫认为:“普天臣子,断不可再有古稀之称。”(梁章钜《归田琐记》)。(www.xing528.com)
此外,尹嘉铨自编年谱写他任大理卿时如何宽厚、慎刑等。高宗既恼他私自记载公事,又恨他“沽名市恩”,为此特地颁谕责斥,命各级法司抄录并悬挂这道谕旨作儆戒。
尹嘉铨书中最后一类“狂悖”言论是“诽谤时事”。如《近思录》写汤斌“见直遭难容,欲告归”,又云:“天下大虑,惟下情不通为可虑”;《随五草》言:“后世孝友多不见用于世。即用世,而立身之大端又难言之”;《就正录》称:“世犹以处士纯盗虚声为虑,而处士犹思用世,可谓不识务。”尹嘉铨还在书中表示不愿做台谏官,因为做台谏官“不言不能自甘,多言又恐不测”。诸如此类,都被认为是诽谤当世。
会审官就查出的各类“狂悖”字句逐条反复审问,以至“夹讯”(似即上夹棍受审)。尹嘉铨诚惶诚恐,一再自认“糊涂昏愦,狂妄该死”。他招供说:
我所做的这些书内,原都是援引古人的说话、旧事居多,但我援引不伦之处,就像是讥讽时事,无可自解。至刊刻成本,我又妄想要借此立名,希图传世,所以高自位置,比做圣贤。只道可以欺世盗名,谁想天理不容。我的书都已进呈御览,其狂妄不法之处已肺肝如见,还有何辩?这就是无知小民如此作为尚且罪无可逭,况我曾做大员,世受国恩,这等丧心病狂,惟有求皇上将我立置重典,为天下后世示戒。(《清代文字狱档》第六辑)
会审中所发现的别的劣迹,主要是尹嘉铨的“假道学”,即欺世盗名的无耻行径。他的文集中有一篇《书李孝女暮年不字事》,写雄县李孝女年过50尚未嫁人,而尹妻自作主张要替丈夫娶李孝女为妾,遭孝女拒绝事。审问官认为尹嘉铨夫妇做这没有廉耻的事,是要败坏李孝女的名声,而尹妻则为博得“不妒”之名,学了丈夫的“假道学”伎俩。且读这段有趣的审讯记录:
问:你女人平日妒悍,所以替你娶妾也要娶这五十岁女人给你,知道这女人断不肯嫁,她又得了不妒之名。总是你这假道学居常做惯这欺世盗名之事,你女人也学了你欺世盗名。你难道不知道么?
供:我女人要替我讨妾,这五十岁李氏女子既已立志不嫁,断不肯做我的妾,我女人是明知的,所以借此要得不妒之名。总是我平日所做的事俱系欺世盗名,所以我女人也学做此欺世盗名之事,难逃皇上洞鉴。(《清代文字狱档》第六辑)
此外,尹嘉铨还招供了一段鲜为人知的往事:当年他做山东布政使时,曾经厚着脸皮向高宗讨过一次翎子②,结果没有讨着,倒被高宗看出他的鄙陋无耻。高宗为了保全他的面子,没有把这件事说出去,想不到尹嘉铨却不打自招。于是又发生一段有趣的审讯:
问:你当时在皇上跟前讨翎子,说是没有翎子回去就见不得你妻小。你这假道学怕老婆,到底皇上没有给你翎子,你如何回去的呢?
据供:我当初在家时曾向我妻子说过要见皇上讨翎子,所以彼时我不辞冒昧就妄求恩典,原想得了翎子回家可以夸耀。后来皇上没有赏我,我回到家里实在觉得害羞难见妻子。这都是我假道学怕老婆是实。(《清代文字狱档》第六辑)
至此,一起为父请谥求从祀的“妄议”案,升级为著书“狂悖”兼“假道学”欺世盗名、伤风败俗案。四月十七日,以大学士三宝为首的40名会审官员连衔具奏,就尹嘉铨所犯罪行比照“大逆”律定罪拟刑:尹嘉铨本人凌迟处死,家属缘坐治罪。同日,高宗降谕就尹嘉铨思想言行作总结性挞伐,重弹“尹嘉铨将以朕为何如主”的调子,最后说看在他曾为大臣的面子上,宣布改凌迟为绞立决,家属免缘坐。谕末警告云:
此朕为世道人心起见,不得不明示创惩,以昭炯鉴。凡内外大小臣工,天下读书士子,均当洗心涤虑,各加儆惕,引以为戒。若再有如尹嘉铨之狂悖不法,一经发觉,断不能复邀尹嘉铨之末减也。(四月十七日《上谕》)
尹嘉铨绞死后,剩下的事情便是禁毁他的著作。高宗在全国范围内发动了一场专项缴书运动,专门清查搜缴尹嘉铨父子著作,所获之书全部解京销毁。从四月到十二月,各省督抚纷纷奏报当地清缴情况。尹嘉铨所撰著和笺注之书,以及别人所著而附有其序跋之书,共计近百种连板片被销毁,载有尹嘉铨文字的碑刻也被捣毁。这次缴书运动遵高宗谕旨实行督抚负责制,四月二十日《上谕》警告承办官员:“倘查办不实致有隐漏,别经发觉,必将原办之该督抚等治罪。”
尹嘉铨之死在北方士大夫中产生巨大震动,学者认为自此“北学寖微,士大夫相率逃于考据,无敢高谈性理者矣”(郭则云《十朝诗乘》卷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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