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门学者中有“异端”,才子文人中也有“异端”。明代中后期才子满天飞,文坛上出现了一队队狂士。“十才子”、“七才子”、“吴中四才子”之流②,大都恃才傲物,狂言怪行。黄冈才子王廷陈中进士后选为翰林院庶吉士,受业中途休息时攀上树顶狂呼大叫,教习官员装作没有听见。后来任裕州知州,赤脚袒胸坐在堂上审案子,见群鸟落在树上,便丢下审讯取弹弓射鸟取乐。吴中才子祝允明酒色声伎嗜之如命,所著《祝子罪知录》“其举刺予夺,言人之所不敢言,刻而戾,僻而肆”,“如谓汤武非圣人,伊尹为不臣,孟子非贤人,武庚为孝子,管蔡为忠臣,庄周为亚孔子一人,严光为奸鄙”(《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二四)。按照封建礼法,这样的才子都是所谓“名教罪人”,可是当时却恬不为怪,甚或到处受人奉迎。
这种狂怪风气的形成,人们归咎于禅术的流行,故有“狂禅”、“魔禅”之称。的确,自唐宋以来佛门南禅大盛,士大夫普遍受其影响。浅层濡染的则蔑弃礼法,狂言怪行,如王廷陈、祝允明及张献翼、屠隆、焦竑、徐渭、李贽、杨起元辈,深层浸润的则造立学说,开辟宗派,与正统的程朱之学立异,如南宋的陆九渊和明代的王守仁。王守仁所发明的“心学”泛滥百余年,被当局视为最可怕的“异端”,王学之禁成为明代学禁的最大事件。
王守仁字伯安,学者称阳明先生,浙江余姚人,弘治进士。正德元年,任兵部主事的王守仁因疏救戴铣被廷杖40,贬为贵州龙场驿丞。据说他在龙场昼夜凝神静坐,一日深夜忽然大汗淋漓,跳跃如狂,“心学”就这样豁然通悟而得。这种得道方式,实与禅宗南宗标榜的“顿悟”无异,也是一种“立地成佛”。所谓“心学”,又称“良知之学”,即认为人人心中都具备先天先验的“良知”,天地万物的道理都在这“良知”中,“心外无事,心外无理”,修身之道就在于“致良知”。王学实际上是发展了陆九渊“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的主观唯心学说,因此人们合称为“陆王之学”。
信仰王学不必读书明理,砥砺德行,入门容易,速成也不难。于是被程朱之学折磨苦了的一代学者趋之若鹜,王门弟子一时遍布大江南北。王学的主要传播方式是讲学,即聚众清谈。王守仁好为人师,自任南赣巡抚以来讲学于戎马倥偬之际。各路弟子不甘落后,几乎个个都是讲学狂。《明儒学案》记载:
王畿致仕以后,“林下40余年,无日不讲学,自两都及吴楚、闽越、江浙皆有讲舍,年80余犹周流不倦”(卷十二《浙中相传学案》)。
韩贞身为陶工,粗通文字,便“以化俗为己任,随机指点,农工商贾从之者千余。秋成农隙则聚徒讲学,一村既毕又之一村,前歌后答,弦诵之声洋洋然也”(出处同上)。
罗汝芳为宁国知府,“集诸生会文讲学,令讼者跏趺公庭,敛目观心,用库藏充馈遗”(出处同上)。
嘉靖时,书院、讲会遍天下,正如清人陆世仪所言,士大夫几乎“无人不讲学,无日不讲学”(陆世仪《桴亭先生文集》卷一)。甚至连当朝大学士徐阶也在京师灵济宫讲学,听众达5000人。
“讲师”们所宣讲的内容,据反对者说,是“以富贵功名鼓动士大夫谈虚论寂”(《明史·张岳传》);“以传注为支离,以经书为糟粕,以躬行实践为迂腐,以纲纪法度为桎梏”(《明史·杨时乔传》)。明末钱谦益则讥之为“聋参哑证,瞎棒胡喝”(《书金陵旧刻法宝三书后》)。总之,嘉靖、隆庆时期王学的流行和王门师徒的讲学狂潮,对于明太祖以来“列祖列宗”所苦心培植的官方哲学和风俗人心,无疑是极大的破坏。于是卫道者对王学发起攻击,禁令频频而降。
嘉靖元年(1522),礼科给事中章侨上疏攻击王学之徒“倡异学以号召,天下好高务名者靡然宗之,取陆九渊之简便,诋朱熹为支离”,请求世宗下诏“痛为禁革”(《明史·章侨传》)。御史梁世骠也有内容相似的上疏。世宗于是下诏申禁云:“自今教人取士,一依程朱之言,不许妄为叛道不经之书,私自传刻,以误正学。”(《明世宗实录》)
二年(1523),京师会试,考官发策痛切诋毁王阳明之学。
七年(1528),王守仁病卒。大学士桂萼等人上疏攻击王守仁“事不师古,言不称师,欲立异以为高,则非朱熹格物致知之论……号召门徒,互相倡和”,请求追夺王守仁爵位(王守仁平宁王之乱,封新建伯),“禁邪说以正人心”(《明史·王守仁传》)。于是,明廷下诏停止王守仁的爵位世袭,取消一应恤典。
十六年(1537),御史游居敬上疏攻击湛若水之学为“伪学”(湛学背程朱,又与王学立异),明廷申禁湛若水、王守仁的著作,禁讲学,毁书院。后来湛若水卒,有人请卹,世宗怒其“伪学”盗名,不许。(www.xing528.com)
十七年(1538),明廷重申讲学、书院之禁,颁诏:“今后若有创为异说,诡道背理,非毁朱子者,许科道官指名劾奏。”(《明世宗实录》)
二十年(1541),太庙火灾,给事中戚贤乘机荐举南京兵部郎中王畿(王守仁弟子)。阁臣夏言和世宗皆斥王畿“伪学”,罢戚贤官,王畿斥归。
三十八年(1559),礼科给事中张岳上疏参劾大学士徐阶讲学之过。
神宗万历七年(1579),明廷颁诏毁天下书院。当时张居正执政,大力整饬吏治与学风。
万历中叶,通政使杨时乔上疏参劾罗汝芳,请求禁缔王学。神宗允准。礼部尚书冯琦和前礼部尚书余继登等人也分别上疏请禁王学。
据上列未必完备的资料可知,王学及王门讲学之风实际上是屡禁不绝。天启中左都御史邹元标等人还在京师建首善书院,聚同志讲学其中,高攀龙、刘宗周等人曾参与。高攀龙、顾宪成等人斥归后又在无锡东林书院讲学,从而酿成“东林党”运动,导致天启五年(1625)魏忠贤发动第二次毁书院风潮。
王学被禁,王门弟子也往往遭殃,何心隐便是典型。
何心隐的真实姓名是梁汝元,字柱乾,号夫山,江西吉安府永丰人。他青少年时读书习举,补县学生,中年抛弃举业,热心乡中公益事,颇有令誉。又拜同乡王门弟子颜钧为师,接受了王学的洗礼。嘉靖三十八年(1559),就县中征收“皇木银两事致书讽刺县令,为此受诬入狱,判戍贵州卫,得友人援救,狱解。次年,梁汝元入京,与方士蓝道行相结,密谋借扶乩迷惑世宗以扳倒严嵩。两年后严嵩罢相,梁汝元也被人视为奸侠,遭通缉。为了避祸,他改名何心隐,离京浪迹赣、闽、鄂、皖、川等省,到处讲学。万历初年,张居正毁书院、禁讲学,何心隐起而反对,曾扬言入都煽动士人驱逐张居正,赣籍朝士傅应桢、刘台、邹元标劾张居正,张疑何与之同党。当时湖广、贵州等地有人惑众谋反,张居正授意地方官将何心隐陷入谋反案中。万历七年(1579),何心隐在安徽祁门被捕,解武昌,被湖广巡抚王之垣笞百余,死狱中,天下称冤。人们认为,王之垣素与何的契友程学博有隙,故借机泄愤。何死,金溪周复、祁门胡时和,与程学博收其尸,归葬于孝感程学博兄学颜墓侧,名士李贽、邹元标、顾宪成、陈际泰等多人撰文表同情,称冤。友人周良相祭文称其狂非流俗之狂,乃“观过知仁之狂”,“当仁不让之狂”,“固穷俟命之狂”。程学博祭文称何“自家居以至四方,无一日不在讲学,无一事不在讲学”。
何心隐虽到处讲学,但尚未建立起完整的思想体系。中华书局1960年辑刊的《何心隐集》,书中多为讲章及上县府省自辩的书信。《明儒学案·泰州学案序》述及颜钧、何心隐二人生平思想。泰州学派被称为“左派王学”,以“百姓日用即道”为标揭,学说简单易行,极具平民色彩,何心隐承其衣钵。黄宗羲认为:“心隐之学,不堕影响,有是理,则实有是事,无声无臭,事藏于理;有象有形,理显于事。”何倡导发挥人之自然本性,以为“性而味,性而色,性而声,性而安逸,性也”,因极具鼓动性,故其讲学引来“方技杂流,无不从之”;何反对“无欲”,主张“育欲”,看似“坐在利欲胶漆盆中”,但又主张“寡欲”、与民同欲,故“独不肯治生”,并在家乡江西永丰试行过乌托邦,“构萃和堂以合族,身理一族之政,冠婚、丧祭、赋役,一切通其有无”。何本质上是“诵法孔子者”,却为理学正宗所不容,除因独到的“性欲论”,更因“独来独往,自我无前”的大言狂语。五伦中,他最重朋友,提出“无父无君非弑父弑君”,有挑战封建专制主义的意味,李卓吾以之为圣人,说明李对何的认同与思想的契合,他们都不为当局所容,必置其死地是无疑的(见《明儒学案》卷三二,李贽《何心隐论》)。
颜钧字山农,吉安府永新人。是王门泰州学派徐樾的弟子(一说王艮弟子,黄宗羲云:“王守仁之学,一传而为王艮,二传而为徐樾,三传而为颜钧。”),“以布衣讲学,雄视一世”。据说他读书不多而好为创解,其学归释氏。咸丰中有家刻本《颜山农先生遗集》,今人辑为《颜钧集》。颜钧为人任侠仗义,有用世之志,但未免显得浮嚣、张皇,人讥为“诡怪猖狂”。后在南京因事下狱,囚禁数年,赖门人罗汝芳营救出狱,戍边释归,年80余卒。据传,颜钧凡弟子投谒,必先殴三拳以为贽礼(《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一贯编》条)。
在“正人君子”眼中,颜钧、何心隐都是典型的“异端”妄人,公道而论,他们够不上儒林人物,更谈不上思想家。而大名士王世贞认为称他们为“江湖大侠”还算贴切。在晚明,堪称思想家而又被视为“异端”之尤者,当推王守仁的私淑弟子李贽。他的遭遇又惨于颜、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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