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严嵩的遭际看,明世宗可谓喜怒无常,恩威莫测。不过,他的喜怒恩威还是有迹可循的,其中变化的枢机正关系到他一生最大的昏溺,即对道教法术的迷信。大量事实证明:凡助成他佞道的必得恩宠,劝阻他佞道的必获罪谴。自嘉靖十八年冬起,世宗长期托病不上朝,不接见大臣,不参预郊庙祀典。二十一年发生官婢杨金英谋杀事件④,自此移居西苑万寿宫,日夜祷求长生。又让道士陶仲文等人在宫中为他烧丹炼药,设斋建醮。醮是道教徒祈祷天帝的仪式,打醮时要焚烧专门格式的祈祷词章,即青词。于是撰写青词就成为翰林众官的特别任务,青词作得好的官位就青云直上。有一回世宗宠爱的一只狮猫死亡,以金棺殓葬,宫中特为设醮,命儒臣献青词。侍读学士袁炜所撰青词有“化狮作龙”之句,大得世宗欢心。袁炜善造谀词,据说曾为醮坛撰联云:
洛水玄龟初献瑞,阴数九,阳数九,九九八十一数,数通于道,道合元始天尊,一诚有感;
岐山丹凤两呈祥,雄鸣六,雌鸣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生嘉靖皇帝,万寿无疆。
一时广为流传。他靠了这套功夫,五六年间就做到礼部尚书,入阁参预机务。和袁炜同时代的严讷、李春芳、郭朴也因善作青词而入阁,当时讥称四人为“青词宰相”。其实嘉靖中后期当权的辅臣,如顾鼎臣、夏言、严嵩、徐阶、高拱、张居正之辈,无一不是“青词宰相”。严嵩失宠的重要原因之一,便是年老思钝所撰青词多假手他人,不合世宗之意。夏言的失宠(后被诛),原因之一则是斋醮时未戴香叶冠,被认为是对道教不虔敬。
世宗一生溺于道教,迷信符瑞。嘉靖初年就征江西龙虎山道士邵元节入宫,封予18字“真人”徽号,命其总领道教。邵元节死,陶仲文起而代之,大兴斋醮、烧炼、扶乩之风,广泛征求“祥瑞”。于是各地“瑞麦”、“嘉禾”、“灵芝”、“仙鹿”、“玉兔”之类纷纷进献,佞臣奉迎贡谀,举国上下乌烟瘴气。正如刘知几言:“德弥少而瑞弥多,政逾劣而祥逾盛。”(《史通·书事》)正直士大夫有所非议,则被指为“诽谤”,横遭祸殃。且看有关事件:
嘉靖七年(1528),河南灵宝地段黄河水清。世宗珍重这一难遇的“瑞应”,派人前往祭河神,大学士杨一清、张孚敬一再上疏请求举行庆贺仪式。御史周相上疏反对,认为“佞风一开,献媚者将接踵”,并请求停止奏“祥瑞”。世宗大怒,将周相下在锦衣卫狱拷讯,谪为韶州经历。
九年(1530),兵科给事中高金上疏请削除邵元节的“真人”徽号,被下诏狱拷讯。
十一年(1532),四川巡按御史宋沧进献白兔,百官上表章、献诗赋称贺。侍讲学士郭维藩献赋“忤旨”(应是有规劝之言),被责斥、革职。
十七年(1538),礼科给事中顾存仁上疏论事,末云佛教败俗伤农,又质问道士叶凝秀是什么人,怎敢乞求剃度?世宗认为是讽刺自己,将顾存仁廷杖60,发配关外为编籍之民。
十八年(1539),世宗听信方士段朝用之言,一意炼药,传谕让太子监国。太仆卿杨最上疏抗谏云:
陛下春秋方壮,乃圣谕及此,不过得一方士,欲服食求神仙耳。神仙乃山栖澡炼者所为,岂有高居黄屋紫闼,衮衣玉食,而能白日翀举者。臣虽至愚,不敢奉诏。(《明史·杨最传》)
世宗大怒,当即将杨最下在锦衣卫狱,毙命重杖之下。
二十年(1541)元旦,天降小雪,大学士夏言、尚书严嵩等人当作“祥瑞”献诗称贺。御史杨爵上疏极谏,陈述民间灾荒疾苦,认为无瑞可言,并批评世宗佞道拒谏,反对各地大建雷坛为世宗祷天祝寿。世宗万分震怒,即命逮治杨爵,施以重杖,打得血肉狼藉,投入狱中。5年后杨爵获释,可是出狱不足一月,世宗后悔,又把他逮入狱中囚禁2年。
当杨爵第一次下狱时,陕西巡按御史浦上疏申救,被逮入狱中,杖100,7日后伤重而死。户部主事周天佐也因疏救杨爵而被捕,杖60,入狱3日而死。
二十一年(1542),工部员外郎刘魁备棺上疏反对滥建道宫,被廷杖入狱,囚禁4年释出,尚未到家又逮入狱中。
三十一年(1552),光禄少卿马从谦上疏论事,略微对斋醮表示不满,被下狱决杖而死。(www.xing528.com)
此外,吏部尚书熊浃上疏谏“乩仙”事,被削籍为民;给事中周怡上疏论事,对世宗“日事祷祠”有所批评,被下狱拷掠,长期囚禁;吏部侍郎程文德上疏劝世宗享安静和平之福,被视为“谤讪”,即时削籍;周藩宗人朱勤熨上书指责世宗“溺意长生,屡修斋醮,兴作频仍”,坐“诽谤”罪降为庶人,幽禁凤阳。诸如此类,不可胜记。
世宗佞道可以说至死不悟,就在他死前两个月,还制造了一起震动天下的疏谏祸案,即海瑞上疏之狱。
海瑞字汝贤,号刚峰,广东琼山(今海南琼山)人,乡举出身,先做地方小官。为人耿直,居官刚正,执法不避权势,后擢升户部主事。他看不惯朝廷种种“怪现状”,于嘉靖四十五年(1566)二月冒死上疏,恳切指出世宗诸般荒唐失德行为,尤以斋醮为批评的重点。疏文写道:
臣闻: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其任至重。欲称其任,亦惟以责寄臣工,使尽言而已。臣请披沥肝胆,为陛下陈之。
昔汉文帝贤主也,贾谊犹痛哭流涕而言。非苛责也,以文帝性仁而近柔,虽有及民之美,将不免于怠废,此谊所大虑也。陛下天资英断,过汉文远甚。然文帝能充其仁恕之性,节用爱人,使天下贯朽粟陈,几致刑措。陛下则锐精未久,妄念牵之而去,反刚明之质而误用之。至谓遐举可得,一意修真,竭民脂膏,滥兴土木,二十余年不视朝,法纪弛矣。数年推广事例,名器滥矣。二王不相见,人以为薄于父子。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人以为薄于君臣。乐西苑而不返,人以为薄于夫妇。吏贪官横,民不聊生;水旱无时,盗贼滋炽。陛下试思今日天下,为何如乎?
迩者严嵩罢相,世蕃极刑,一时差快人意。然嵩罢之后犹嵩未相之前而已,世非甚清明也,不及汉文帝远甚。盖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古者人君有过,赖臣工匡弼。今乃修斋建醮,相率进香,仙桃天药,同辞表贺。建宫筑室,则将作竭力经营;购香市宝,则度支差求四出。陛下误举之,而诸臣误顺之,无一人肯为陛下正言者,谀之甚也。然愧心馁气,退有后言,欺君之罪如何!
夫天下者,陛下之家。人未有不顾其家者,内外臣工皆所以奠陛下之家而磐石之者也。一意修真,是陛下之心惑。过于苛断,是陛下之情偏。而谓陛下不顾其家,人情乎?诸臣徇私废公,得一官多以欺败,多以不事事败,实有不足当陛下意者。其不然者,君心臣心偶不相值也,而遂谓陛下厌薄臣工,是以拒谏。执一二之不当,疑千百之皆然,陷陛下于过举,而恬不知怪,诸臣之罪大矣。《记》曰:“上人疑则百姓惑,下难知则君长劳”,此之谓也。
且陛下之误多矣,其大端在于斋醮。斋醮所以求长生也。自古圣贤垂训,修身立命曰“顺受其正”矣,未闻有所谓长生之说。尧、舜、禹、汤、文、武,圣之盛也,未能久世,下之亦未见方外士自汉、唐、宋至今存者。陛下受术于陶仲文,以师称之。仲文则既死矣,彼不长生,而陛下何独求之?至于仙桃、天药,怪妄尤甚。昔宋真宗得天书于乾山,孙曰:“天何言哉?岂有书也?”桃必采而后得,药必制而后成。今无故获此二物,是有足而行耶?曰“天赐”者,有手执而付之耶?此左右奸人造为妄诞以欺陛下,而陛下误信之,以为实然,过矣!
陛下又将谓悬刑赏以督责臣下,则分理有人,天下无不可治,而修真为无害已乎?太甲曰:“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诸道;有言逊于汝志,必求诸道。”用人而必欲其唯言莫违,此陛下之计左也。既观严嵩,有一不顺陛下者乎?昔为同心,今为戮首矣。梁材守道守官,陛下以为逆者也,历任有声,官户部者至今首称之。然诸臣宁为嵩之顺,不为材之逆,得非有以窥陛下之微,而潜为趋避乎?即陛下亦何利于是。
陛下诚知斋醮无益,一旦翻然悔悟,日御正朝,与宰相、侍从、言官讲述天下利害,洗数十年之积误,置身于尧、舜、禹、汤、文、武之间,使诸臣亦得自洗数十年阿君之耻,置其身于皋、夔、伊、傅之列,天下何忧不治,万事何忧不理,此在陛下一振作间而已。释此不为,而切切于轻举度世,敝精劳神,以求之于系风捕影、茫然不可知之域,臣见劳苦终身,而终于无所成也。今大臣持禄而好谀,小臣畏罪而结舌,臣不胜愤恨。是以冒死,愿尽区区,惟陛下垂听焉。(《明史·海瑞传》)
世宗得疏大怒,把疏稿掷在地上,喝令左右立即逮治海瑞,说不要让他逃跑了。宦官黄锦在旁禀道:“此人一向有痴戆名声。听说他上疏前已做好死的准备,买下一口棺材,离家时与妻子诀别,仆人也已遣散。他是不会逃走的。”昏君听说,默然无语。过了片刻,他再把疏拿来观读,读了放下,一日中如此反复再三。最后似乎受了“感动”,说:“这人和比干一样忠直,但我可不是纣王。”这样,海瑞暂时无事。
过了一个多月,世宗病中烦懑,召阁臣徐阶商议内禅之事。谈话中提起海瑞,怒火又冒上来,忿忿说:“我自不小心,罹患此病,要是有精力出便殿听政,难道会受这人辱骂么!”于是传旨命将海瑞逮入锦衣卫狱,追究事实上不存在的“主使”之人,后将案子交刑部拟刑。刑部拟海瑞绞刑,呈请世宗批准,世宗迟疑不决。户部司务何以尚猜想世宗没有杀海瑞的意思,便上疏请求宽释。世宗发怒,命锦衣卫拘捕何以尚,杖100,入狱日夜拷讯。不久,世宗病死,穆宗继位,海瑞与何以尚同时获释。
海瑞后来历官通政使、巡抚、南京右都御史等,其刚直严正、敢谏敢说一如既往,因此不为权贵所喜。然而吏民敬仰他,“海瑞骂皇帝”的故事广为流传。人们认为,海瑞何曾骂皇帝,他对世宗纯是忠爱。
刘仕义《新知录》也记载一个好管皇家事的郭希颜:“嘉靖末,郭希颜以弃臣放佚,仗畎亩不忘君之义,上疏请建储贰,朝廷恶其希功干进,处以极刑。”郭希颜湖广邵阳(今湖南隆回县)人,自幼聪慧,13岁中乡举。布政使曾出一上联让他对下联,曰:“纸糊屏风千个眼”,郭希颜对道:“油浇蜡烛一条心”,布政使连连称妙。第进士,后官至礼部赞善。一腔拳拳爱君之心,换来惨刑,痛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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