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初文字狱：百人谢表被冤《廿二史札记》揭秘表笺案

在明初文字狱的腥风血雨中，死得最冤枉的是一批贺表谢笺的作者。明初定制：凡遇正旦（岁首）、冬至、万寿圣节（皇帝生日）等节日，以及为皇太后、太皇太后上尊号和册立太子等庆典，各级官府必须上表笺祝贺。此外，臣僚接受恩典赏赐的场合，依例须上谢恩表。在地方官府，这两类表笺照例由教官执笔撰拟。这本是礼节性的官样文章，明太祖也不放过，用异样的眼光逐字逐句认真审读。由于他读书不多，对字音字义、文理文脉、用典藻饰等有关知识半懂不懂，正正经经的颂扬字句被他胡嚼蛮啃，妄作附会，结果被都认为含讥带诮，让作者接二连三做了屈死鬼。

下面是《廿二史札记》诸书记载的一批事件。

浙江台州府学教授林元亮为海门卫作《谢官吏增俸表》，内有“作则垂宪”之句，“则”被附会为与之音近的“贼”字，作者被诛。

北平府学训导赵伯宁为都司作《万寿贺表》，内有“垂子孙而作则”之句，“则”附会为“贼”，被诛。

福州府学训导林伯璟为按察司作《贺冬节表》，内有“仪则天下”之句，“则”附会为“贼”，被诛。

桂林府学训导蒋质为布政、按察二司作《正旦贺表》，内有“建中作则”之句，“则”附会为“贼”，被诛。

常州府学训导蒋镇为本府作《正旦贺表》，内有“睿性生知”之句，“生”附会为“僧”，被诛。

澧州州学学正孟清为本州作《贺冬节表》，内有“圣德作则”之句，“圣”附会为“僧”，“则”附会为“贼”（或云文内有“圣德在秋”之句），被诛。

陈州州学训导周冕为本州作《万寿贺表》，内有“寿域千秋”之句，“寿”附会为“兽”，“域”疑被误读为“或”，与“祸”音近（或云“寿域”附会为“受祸”），被诛。

怀庆府学训导吕睿为本府作《谢钦赐马匹表》，内有“遥瞻帝扉”之句，“帝扉”附会为“帝非”，被诛。

祥符县学教谕贾翥为本县作《正旦贺表》，内有“取法象魏”之句，“取法”附会为“去发”（和尚剃发），“象魏”又有比况曹魏之嫌，被诛。(www.xing528.com)

亳州州学训导林云为本州作《谢东宫赐宴笺》，内有“式君父以班爵禄”之句，“式”附会为“弑”（明太祖当年曾令部下将故主韩林儿沉杀于瓜步江中，弑主心虚），被诛。

尉氏县学教谕许元为本县作《万寿贺表》，内有“体乾法坤，藻饰太平”之句，“法坤”附会为“发髡”，“藻饰太平”附会为“早失太平”（明太祖可能是用方言乡音去读这类字句），被诛。此案主名或作许玄，谓文内有“雷震天下”之句而被诛。

德安府学训导吴宪为本府作《贺立太孙表》，内有“天下有道”、“望拜青门”之句，“道”附会为“盗”，“青门”附会为寺庙（本指东宫），被诛。

一说德安府学训导汲登为本府作《贺册立皇太孙表》，文内有“永绍亿年”之句，“亿年”附会为“一年”，被诛。

杭州府学教授徐一夔作贺表，内有“光天之下，天生圣人，为世作则”之句，“光”附会为剃光头为僧，“圣”、“则”分别附会为“僧”、“贼”，被诛。又监察御史孟显应制赋诗有“日出光华照四方”之句，被黜归，也犯“光”字忌讳。时“臣子往往以‘光’、‘则’字之类触讳抵戮”（田艺蘅《留青日札》）。

以上表笺案，事主皆因个别字句被附会曲解，涉嫌“讥讪”而殒命。此外，处州府学教授苏伯衡和象山县学教谕蒋景高也罹表笺祸而死，大概也是因为字句涉嫌“讥讪”。苏伯衡之死在《明史》列传上有记载，其余事件均见于野史笔记，正史上无只字踪迹，案发时间多不可确考。有的一事数说，不无可疑。

有人估计，这一批表笺祸案发生在洪武十七年至二十九年（1384—1396）之间，即太祖在位的后期。当时遭此类祸的不知到底有多少，幸免于难的据说只有蒲州学正张某（名号失载）一人。张学正依例作贺表，内有“天下有道”、“万寿无疆”等套语。太祖把“道”读作“盗”，“无疆”被认为是咒他失去疆土即亡国（一说“疆”、“道”附会为“强盗”），不由大怒。张学正原先为翰林编修，因言有过失被贬到蒲州。朱元璋记起往事，传命把张某逮到京师，亲自审问。张学正当面申辩说：“陛下有旨：表文不许杜撰，务必出自经典。‘天下有道’是孔子说的（见《论语·泰伯》），‘万寿无疆’出自《诗经》（见《豳风·七月》），说臣谤讪，不过如此。”太祖无话可说，只好把他释放。

明太祖附会定罪，那思路的歪怪、意念的蛮横，简直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兖州知州卢熊因本州印文篆体“兖”字类似“衮”字，上表请求修正。不料太祖勃然大怒，说：“秀才无理，便道我‘滚’哩！”因卢熊是著名学者，不便轻易处罪，后来借别的事把他杀了。书法家、中书舍人詹希原奉命书写太学集贤门匾额，“门”字右边的一竖收笔稍重，向内勾起。太祖说：“我正要开门招贤，詹希原却想堵‘门’，阻塞我进贤之路。”竟将詹希原处死。对文人学士的不信任、无好感，半通不通的学识、文理，由自卑而产生的特殊忌讳，强烈的猜疑、报复心理，太祖身上这种种阴暗因素交互作用，最终涂抹成文祸史上最荒唐、最恶劣的一页。

或许是被“尧天舜日”一类奉承话所陶醉，明太祖一向对称贺道谢的表笺很感兴趣。他嫌传统的四六文深奥难懂，曾于洪武六年下诏革除，规定以柳宗元《代柳公绰谢表》和韩愈《贺雨表》为模式。洪武十四年，重申表笺文不得采用骈俪体式。同时规定避讳依古礼，不必过分严格，但必须回避“凶恶”字样，如“死”、“伤”、“亡”、“绝”之类。这些都不难做到。难以防避的是太祖所深忌而又不明白指出来的某些普通字眼，如“生”（僧）、“则”（贼）之类。表笺文字狱兴起后，官僚士大夫人心惶惶，以至有“广文御囚，撰表墓志”之谣。意思说教官皆成钦犯，撰贺表等于为自己撰墓志。于是臣僚叩请朝廷颁布字句先经拟定的表笺成式，使臣下有所遵守。太祖大概也杀教官杀腻了，便命翰林学士刘三吾等人制定一篇《庆贺谢恩表笺成式》，于洪武二十九年颁行天下。从此各地表笺都用相同的字句，只是落款签署衔名有所区别。这样虽然埋没了教官们的文才，却使他们免于枉死，总算积了一件功德。据说此后各朝贺表都是依样描葫芦，一遵洪武成式，只有每科状元、进士谢恩表及公、侯、伯初封谢恩表是临时撰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