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士大夫中,宋人的思想言行是比较规矩的,道学的产生和流行就是证明。宋代道学家乃至一般文人都认为文学创作是雕虫小技,会使人“玩物丧志”。风气所趋,文人轻薄和诗文轻薄的现象不多见。即使在道学流行之前,文风也较为端谨。宋太祖出身行伍,崇尚俭朴,厌恶奢华事物和浮薄风气,不喜欢文学。太宗虽然崇好文华,经常与侍臣赋诗赓歌,但是也注意整顿文风,曾下诏禁止臣民滥献诗文以觊觎恩赏。邪佞之徒不知足,难免求恩不着反获罪戾。
太平兴国八年(983)夏天,黄河在滑州韩村决口,幸亏堵塞及时,未成大灾。右补阙胡旦乘机献《河平颂》云:
天祚我宋,以君兆民。配天成体,惟尧与邻。
粤有大水,昏垫下人。非曰圣作,孰究孰度?
蔽贤者退,壅泽者罪。我防大患,河岂云败?
逆逊远投,奸普屏外。圣道如堤,崇崇海内。
帝日守文,是塞是亲。调尔卫兵,程是丞民。
民以尽力,臣以勤职。役云其终,河以之塞。
我塞长河,融流惠泽。明明圣功,万代成则。
篇中“逆逊”指卢多逊,“奸普”指赵普,二人位至宰相,各自结党相倾陷。太宗即位之初,卢多逊与秦王赵廷美相结,太宗利用赵普发难除却这一腹心之患,然后借口赵普“齿发衰,不容烦以枢务”,把他罢了相。这段鸟尽弓藏的往事,太宗当然不愿别人重提,所以当他读到“逆逊”、“奸普”二句时,不由勃然大怒,对宰相说:“胡旦献《颂》,词意荒谬狂悖。这人以前曾有过错,我原谅他,如今他竟敢如此信口胡说,马上逐出朝堂去!”赵普知交中书舍人王祐乘机劾胡旦“指斥大臣、谤圣代,下流讪上”,于是胡旦贬为殿中丞、商州团练副使。
《河平颂》从黄河患平写到国家大治,本是典型的颂圣之作,作者撰献不无取宠之意,结果却因一言不慎,适得其反。借用鲁迅的话说,是由于主子和奴才之间有“隔膜”。不过胡旦获罪也不算冤枉,因为此人资性浮躁,言行一向不谨重,“逆逊”、“奸普”云云,并非偶尔失言。前文曾述其托人化名上书事,那是他第二次得祸。两次都是咎由自取,则其人可知。
《河平颂》事件是诗吻“轻狂”致祸,发生在真宗时的《宣曲诗》事件则是诗吻“轻薄”获咎。当时翰林学士杨亿、知制诰钱惟演和秘阁校理刘筠等人常在宫中作诗唱和。有一次三人唱和,取汉武帝宣曲宫为题,刘筠诗中有“取酒临邛远,吞声息国亡”之句。上句用司马相如与卓文君故事,下句用《左传》中的一段记载:鲁庄公十四年,楚文王灭息国,把息国国君夫人息妫占为己有。人们认为,刘筠用这两个典故影射一件宫廷秘事:真宗即位前曾经宠爱一个名叫丁香的散乐女伶,即位后无法保持以往的亲密关系,而且又有新宠刘美人和杨才人,丁香为此忧愁而死。此外还有别的说法,总之都认为是咏宫廷秘事,有轻薄、浮靡之嫌。大中祥符二年(1009)正月,御史中丞王嗣宗疏劾杨、钱、刘唱和《宣曲诗》,“述及前掖庭事,事涉浮靡”。真宗说:“词臣是文人学者的宗师,怎能不加申诫以防止风气败坏!”于是颁诏:“自今有属词浮靡,不遵典式者,当加严谴。其雕印文集,令转运司择部内官看详,以可者录奏。”(《续资治通鉴长编·大中祥符二年》)
杨亿等人高才盛名,诗宗晚唐李商隐,有《西昆酬唱集》传世,人称“西昆体”。这次事件正如陆游《跋西昆酬唱集》所云:“赖天子爱才,皆置而不问,独下诏讽切而已。不然,殆哉!”在北宋诗祸中,《河平颂》事件和《宣曲诗》事件都属于偶然发生的事件。一般说,在传统诗文领域,宋人的作品基本上是谨重的,但在新兴的词的领域,情况就大不一样。
前面已提到十国时有因艳词获罪者。后蜀广政十一年(948)七月,徐光溥为中书侍郎兼礼部尚书并同平章事……十二月丁酉,坐以艳词挑前蜀安康长公主,罢守本官”,距离擢相不到半年。(《十国春秋》)宋代是词的王国,受五代“花间派”影响,“词是艳科”的观念在词人中根深蒂固,大量作品从题材内容到字句风格都轻佻艳冶的所谓艳词绮语。许多作者身为名臣端士,诗文庄重严肃,但填词却“别是一家”,浮靡不亚于风流才子。在这种风气下,真正的风流才子越发放荡,以轻薄词遭忌得祸之事时有所闻,如著名词人柳永。
柳永原名三变,字耆卿,建州崇安(今福建崇安)跅人,弛而有才,好作狎邪游,所制轻薄小词广为传唱,以此屡试不第。有一调《鹤冲天》词大概是落第所赋,辞云: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幛,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当他考进士时,人们嘲笑他说:“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见《能改斋漫录》)后来他改名永,得中进士,历官屯田员外郎。(www.xing528.com)
传说柳永中进士选授官职时,仁宗不忘其轻薄之名,不予差遣,说让他“且去填词”(诸书引《艺苑雌黄》)。或云有人荐举柳永,仁宗发话道:“此人任从风前月下浅斟低唱,岂可令仕宦。”(《方舆胜览》)总之柳永仕进不得志,愈加放荡,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出入茶楼酒馆,孤身一人颓废而死。一群同情他的妓女凑钱为他办了后事,每年清明为他上坟,称“吊柳七”(柳永排行第七)。
又据《渑水燕谈录》诸书载,仁宗皇祐年间,老人星(即南极星,俗称寿星)出现在天幕,群臣为仁宗祝寿。柳永应制填了一首《醉蓬莱》词云:
渐亭皋叶下,陇首云飞,素秋新霁。华阙中天,锁葱葱佳气。嫩菊黄深,拒霜红浅,近宝阶香砌。玉宇无尘,金茎有露,碧天如水。正值升平,万机多暇,夜色澄鲜,漏声迢递。南极星中,有老人呈瑞。此际宸游,凤辇何处,动管弦清脆?太液波翻,披香帘卷,月明风细。
不料想“宸游凤辇何处”一行字触痛了大孝子宋仁宗,因为仁宗所写的真宗挽词中正有这样一句。此外,仁宗对“太液波翻”一句也很不满意,认为不吉利,生气说:“为什么不写‘太液波澄’呢?”说完把柳永词笺丢在地上,从此不用柳永。
柳永《醉蓬莱》词雕绘是实,“轻薄”则未必。总为仁宗对他有成见,因人废言,又因言废人。下面一首应制词才是真正轻薄,其辞云:
黄金殿里,烛影双龙戏。劝得官家真个醉,进酒犹呼万岁。折旋舞彻《伊州》,君恩与整搔头。一夜御前宣住,六宫多少人愁。
这首《清平乐》词的作者是王观。王观字通叟,泰州如皋(今江苏如皋)人,进士出身,历官翰林学士。据《能改斋漫录》记载,有一回王观留宫中值夜,正逢神宗与一宫娥饮酒调情,要王观填词助兴,王观于是作了这首词。不料第二天高太后就为这首“狎媒词”把王观免官逐出宫中,王观从此有“逐客”之号。皇帝做轻薄事,却让文人承担罪责,这就是封建时代的礼法。
宋代最著名的风流皇帝是徽宗赵佶。据说他经常留宿京师名妓李师师家,李师师前夫右厢都巡贾奕熟知其事,赋《南乡子》词隐括实况:
闲步小楼前,见个佳人貌类仙。暗想圣情浑似梦,追欢,执手兰房恣意怜。一夜说盟言,满掬沉檀喷瑞烟。报道早朝归去晚,回銮,留下鲛绡当宿钱。
贾奕因这首词贬为琼州司户参军。(见《大宋宣和遗事》)
据说还有一回,李师师的相好周邦彦在李家求欢,正逢徽宗也来寻乐,周邦彦只得躲入榻下。徽宗把一枚江南新进的橙子赏给师师尝鲜,与师师缠绵到半夜方恋恋而别。周邦彦把此情此景隐括成一首《少年游》词云: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徽宗下次到李家,李师师席上唱了这首词。徽宗问起作者,李师师如实奏告。徽宗知道上次幽会被人窥见,羞、恼、醋意作一股涌上心头。当下忍怒回宫,立即传谕宰相蔡京,说监开封府税周邦彦严重失职,为何不给处分?蔡京摸不着头脑,只得把周邦彦免官押出汴京。(见《贵耳录》)
又据《挥麈余话》,钱塘文士沈辽登第后游京师,偶尔为倡优作了一首侧艳之词题在那人裙带上,传人宫中被神宗读到。于是传旨查出处,时为吴县令的沈辽被削籍为民。
以上事件均见于宋人笔记,往往一事数说,尚待考证辨明。依照情理推想,在宋代的词山曲海中,这类事件或当有之,未必都是小说家虚构。
又宋仁宗时,知制诰余靖三度出使契丹,通晓契丹语,出使期间戏用契丹语作诗,被劾“失使者体”,贬为知吉州。这是“轻薄”为诗的一个特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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