谏祸是本书所述“文祸”的大宗,它广泛分布于各历史朝代,几乎涉及所有的昏君暴主。然而,谏史不尽黑暗,封建君主中有视谏如仇的,也有“听言如响,从善如流”的,唐太宗就是后一种人的典型。了解唐太宗的纳谏事迹,有助于认识谏祸的根源和本质。
唐太宗的纳谏范世得益于高祖的身教,贞观时代纯良的谏诤风气其实是从武德元年(618)的一件谏事开始的。这年六月,京兆万年县法曹孙伏伽上书批评高祖耽于逸乐,文中提到的主要事实有:即位伊始便接受地方贡献的猎鹰、琵琶和弓箭;太常官到民间借裙服以充散乐女伎衣装,准备到玄武门演出。一个末等小官提了些可谓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料刚做皇帝万机待理的高祖却非常重视,下诏表彰孙伏伽,把他擢升为治书侍御史,赐帛300匹。这起别有深意的小题大做事件起了良好的示范作用,唐初数十年间浓厚的谏诤风气从此开始。
在谏诤方式上,孙伏伽用的是直谏法。谏议大夫苏世长则善于讽谏,此人机智善辩,素有狂态,与高祖是旧交。高祖爱好打猎,有一回出猎大获而归,兴冲冲地问左右:“今日打猎痛快吧?”苏世长应答道:“陛下丢开国家大事出外打猎,还没有满十旬,不算痛快。”高祖听了先是一愣,接着明白过来,笑道:“你又发狂态了。”
又一回,高祖新修披香殿,领苏世长进去参观。苏世长带着醉意问道:“这座宫殿装饰如此华丽,该是隋炀帝建造的吧?”高祖说:“你一向好谏,样子似忠直,其实心中诈伪。谁不知道这座宫殿是我造的,何必故意说是隋炀帝造的呢。”苏世长语重心长地说:“我实在不知道是陛下修造的,只道商纣王、隋炀帝才会造出这般奢华的宫殿。受命的帝王爱民节用,是不会这样做的。陛下当年住的房子仅仅遮蔽风雨,当时还感到满足,如今主宰天下,正该戒除奢侈,提倡俭朴。可是陛下却修造如此华丽的宫殿,照这样能够实现拨乱反正吗?”高祖听了,深为愧服。他在位9年,虽然造了几所新宫殿,但没有做多少不得人心的事,这与孙伏伽、苏世长等人的时时提醒告诫大有关系。当然,关键还在于他自己乐于听纳。
唐太宗是历史上屈指可数的英明有为的君主之一,无论武功、文治都有杰出的成就。时势造英雄,他的成功有风云际会之助,更有他个人的主观努力。这努力正如许多人所指出的,主要是善于用人和虚心纳谏。他的纳谏事迹遍布史籍,一代英主求言若渴和自我反省的精神,以及君臣相得、推心置腹、开诚布公的风范气韵都反映在其中。
唐太宗的主要纳谏事迹与名臣魏徵的谏诤事迹紧密相连。魏徵原先依附过李密、窦建德,归唐授太子洗马,曾劝太子李建成先下手除灭秦王李世民(即后来的太宗),太子不听。玄武门事变中秦王杀太子,责问往事,魏徵回答说:“太子要是早听我的话,绝不会有今日之祸。”秦王敬重他鲠直忠纯,没有加害,即位后拜为谏议大夫,后来擢迁至宰相。他一生以谏诤为己任,为唐代最著名的直谏之臣。
贞观时代天下太平,没有多少大事可谏,魏徵进谏常借小事为题,随时献替。太宗纳谏也多从小事做起,防微杜渐。有一回,皇后请准太宗要征一名民女入宫为充华,选定后有人说这名女子已经许人。于是魏徵进谏说:“陛下需要妃嫔陪伴,百姓也该有妻室。现在把已经许人的女子征入后宫,难道是做万民父母的意思吗?”太宗深自疚责,当即下诏取消这次征选。
又有一回,太宗到数百里外的九成宫游玩,随行的宫女占据官舍住宿。仆射李靖和侍中王珪后到一步,办事人员便把宫女换到别处住宿,腾出官舍让两位宰相住进去。太宗知道后发怒说:“天子的威福难道由这些小人把持不成?竟敢如此轻视我的宫人!”下令处罚有关办事人员。魏徵谏道:“李靖、王珪都是陛下的腹心大臣,宫人不过是后宫服役的贱流,何况大臣要在官舍接见地方官吏。宫人没有接见公务,何必占着官舍呢。如果处罚办事人员,将造成不好影响。”太宗于是作罢。
魏徵入唐所谏200余事,没有惊天动地的谏诤事迹,他的最大贡献是循循善诱地开导太宗,进“无事之谏”。例如有一次太宗询问魏徵:“近来的政治情况怎样?”魏徵答道:“陛下即位之初鼓励众人进谏,三年后遇谏尚能高兴听纳,近年虽然勉强纳谏,而内心终究不高兴。”太宗惊问道:“你这样说有什么根据?”魏徵不慌不忙地陈说道:
“陛下初即位时要把犯法的元律师处死,孙伏伽进谏认为依法不该处死,陛下便把值钱百万的兰陵公主园赐给孙伏伽,这是鼓励众人谏。后来柳雄犯法,陛下执意要处以死刑,戴胄认为依法当处徒刑,最后陛下依了戴胄,勉励他说:‘只要如此守法,就不怕有滥刑的事。’这是高兴从谏。近日皇甫德参上书说修洛阳宫是劳民,征租赋是厚敛,妇女时兴高髻是受后宫影响,陛下生气指责皇甫德参说:‘你是想让国家不役使一个伕丁,不收一斗租谷,让宫人都成光头,这样才称你的意吧?’我当时上奏说:‘人臣上书,说话不激切就不能引起人主注意,但激切又近似谤讪。’陛下虽然接受了我的意见,赏给皇甫德参绢帛,毕竟心中不痛快。这说明陛下难于受谏。”
太宗听罢,深有感触地说:“除了你,还有谁能说这样的话呢。人就怕有缺点过错而自己不觉察啊!”
另一回,太宗对长孙无忌说:“每当魏徵进谏而我不听的时候,他总是不饶不依,这是为什么呢?”魏徵在旁回答道:“我见到事情处置不当,所以谏。如果依了陛下,恐怕就会误事。”太宗说:“你只管先顺从,事后再议论是非得失,难道不行吗?”魏徵答道:“那就叫‘退有后言’,古代圣贤是不主张那样的。”太宗大笑道:“别人都说魏徵为人疏慢,我只觉得他妩媚可亲。”魏徵拜谢道:“全靠陛下引导和鼓励,所以我才这样大胆。如果陛下拒绝谏言,我还敢再三‘批逆鳞’吗?”
贞观六年三月一天,太宗因感“魏征毎廷辱我”,罢朝后大发雷霆,发誓“会须杀此田舍翁”。长孙皇后知道后,穿朝服贺曰:“妾闻主明臣直,今魏征直,由陛下之明故也,妾敢不贺。”皇后一番以贺为谏的话语,让太宗怒息且心悦(见《通鉴》)。
贞观十三年(639),魏徵奏上《十渐不克终疏》,从十个方面列举太宗过失,指出他今不如前,渐渐滋生骄奢思想和作风。文章借用《诗经》警句“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大雅·荡》)的意思告诫太宗,故称“不克终”。太宗读后深受感动,说:“如今我知道自己的过失了,愿意改正。我要把这篇奏章写在屏风上朝夕观诵,还要让史官编入史册,使天下万世知道君臣大义。”于是奖赏魏徵黄金10斤,马2匹。
魏徵又有《谏太宗十思疏》,谆谆告诫太宗“居安思危,戒奢以俭”,可以看作《十渐不克终疏》的姊妹篇。他的谏诤言论和事迹给后人留下深厚的教益。(www.xing528.com)
贞观十七年(643),魏徵病危,太宗亲自到他家中看望。逝世后,太宗临门痛哭。又叫人把他的形貌画在凌烟阁中,看见画像又情不自禁赋诗悼念。上朝时慨叹说:“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废兴;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我经常用这三面镜子观照自己,防止过失。如今魏徵亡,我失去一面镜子了。”后来亲征辽东,临阵遇险,脱险后怅叹道:“要是魏徵还在,我难道会干这种冒险事吗?”
唐玄宗时,《贞观政要》的作者吴兢曾经上过一件专论纳谏的奏章,提出“帝王之德莫盛于纳谏”的著名论点。的确,唐太宗之所以能成为盛德之主,很大程度上在于能纳谏。纳谏本是许多帝王都有过的行为,唐太宗却有许多过人之处,最突出的有以下三条。
其一,及时奖拔,主动征求,大开谏诤之门。太宗及时奖励、提拔直谏之臣,以此鼓舞众僚的谏诤勇气,养成谏诤的风气。孙伏伽、魏徵、刘洎、王珪、岑文本、马周、褚遂良、张玄素、张行成、高季辅等一批诤臣在他的奖拔下知名于时。在位期间,他六次主动下诏征求直言,谏诤之风蔚然而兴。朝廷还在制度上规定:中书、门下两省长官和三品以上官员入阁议事,必须有专职谏官在场,有误失则当场谏正。对于阻搁谏奏和投诉的,哪怕卿相大臣也给予严厉处分。侍中高士廉因隐匿王珪密表不奏上,被贬为安州都督;中书侍郎崔仁师因拒不奏报某人的投诉,被除名流放连州。
太宗为了求谏,甚至连自己的脸色、表情都十分注意。他长得英俊威武,虬须劲硬如铁(据说可以挂弓),许多文官看见他就胆怯慌张。有一回他问魏徵:“群臣上书所提意见都很好,可是单独召见询问时多惊慌失措,词不达意,这是什么缘故?”魏徵说:“据我所知,百官奏事常常是经过多日深思熟虑,想好许多话要说的,可是在陛下面前三分说不出一分来。要是陛下不给好脸色看,谁敢放胆陈说呢?”太宗顿时开悟。此后接见谏者,总是和颜悦色,温言勉励,使人无所畏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其二,认真对待谏言,择善而从,言或不当也不加罪。对于臣僚的奏章,太宗总是认真观阅,及时处理,从来没有后世常见的“留中”、“不报”之类情形。正确的意见采纳实行,朝政弊失一经指出便予纠正,或所言不当也不加罪。他还把有价值的谏章贴在寝殿壁上,坐卧观览。有时臣僚意见分歧较大,他便独运睿思择善而从。如即位之初征求治国平天下的方略,有人劝他“震耀威武,征讨四夷”,“以威刑肃天下”,而魏徵劝他“偃武修文”、“爱民厚俗”,认为“中国既安,四夷自服”。他最终采纳魏徵的主张,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有段时期密封奏事的人太多,所奏事项往往琐碎微末,无关紧要,有的甚至荒谬。太宗感到厌烦,想加以责罚。魏徵提醒他说:“陛下想知道政事得失,就该让大家畅所欲言,说得对固然于国有益,说得不对也无损于政治。”于是他取消了责罚的念头。
有的谏章措辞尖锐,语近谤讪,太宗也不予计较。如贞观四年有诏征集士卒到洛阳修建乾阳殿,给事中张玄素上书指出有“五不可”,引秦始皇、隋炀帝为戒,文末说修殿之役“恐甚于炀帝”。太宗为此召见张玄素,问道:“你说我不如隋炀帝,那么与桀纣相比如何呢?”张玄素答道:“如果乾阳殿真要兴修,就可能与桀纣一样,归于乱亡。”话说得这样刺耳,而太宗并不发怒,只是叹道:“我不思量竟到如此地步!”于是下诏罢乾阳殿役,奖赏张玄素彩帛200匹。
其三,从“君德”“治道”的高度认识纳谏的意义,提高纳谏的自觉性。太宗诚意求谏,其纳谏不是沽名钓誉虚应故事,也不像宋徽宗时人们讽刺当政者“城门闭,言路开;城门开,言路闭”式的病急求医一效则罢。他把纳谏当作提高自身道德修养的日常功课,当作维护国家长治久安的紧要手段。他曾在《论教戒太子诸王》一文中说:“朕年十八,犹在人间,百姓艰难,无不谙练。及居帝位,毎商量处置,或时有乖疏,得人諌诤,方始觉悟。若无忠谏者为说,何由行得好事?”(《贞观政要》卷四)他重视关于具体事务的谏言,更重视关于“君德”和“治道”的谏言,经常与臣僚从容讨论如何做好君主,如何治国安民,讨论前代王朝的兴亡得失,以讳疾忌医的亡国君为戒。例如与魏徵讨论“兼听”与“偏听”的得失,与房玄龄、魏徵讨论“创业”与“守文”的难易,与房玄龄、萧瑀等讨论隋文帝与炀帝的过失等。《通鉴纪事本末》特辟“贞观君臣论治”条,为后世君臣在敢谏与真纳上垂范。司马光所倡导的“明主守要道以御万机之本,忠臣陈大体以格君心之非”(《资治通鉴·梁纪十五》),正可移作对贞观谏风的总结。唯其如此,纳谏才具有真正的意义和坚实的成效。
贞观二十三年(649),唐太宗辞别人世。临终前作《帝范》12篇留给太子,标目为《君体》、《建亲》、《求贤》、《审官》、《纳谏》、《去谗》、《戒盈》、《崇俭》、《赏罚》、《务农》、《阅武》、《崇文》。在他心目中,“帝王之大纲”有以上12项,而“纳谏”居第五。对贞观谏风的评价,古代学者也有持不同看法的,袁枚《魏徵论》云:“太宗有故纵魏徵之心,魏徵有挟制太宗之意。太宗示其意以诱徵,而博纳谏之名;则徵反其迹以迎合太宗,而彰能谏之直。是君臣交相笼络以成名也,曷足贵也”(《小仓山房文集》卷二十)。姑且备一说。
【注释】
①此事见《周书·颜之仪传附乐运》。乐运前在北周仕至京兆郡丞,曾舆榇赴朝堂陈奏宣帝过失八条。又历代谏事集录之书尚有:南朝宋虞通之《善谏》2卷、齐何翌之《谏林》5卷(以上见《隋书·经籍志》);唐魏徵《谏事》5卷、于志宁《谏苑》30卷(以上见《旧唐书·经籍志》);宋赵概《谏林》120卷、王居正《集谏》15卷(以上分别见《宋史》本传);佚名《谏木》若干卷(《太平御览·人事门·谏诤部》常引此书)。此外,《古今图书集成·皇极典·听言部》集录历代谏事200余条。
②历代君主谥“炀”者尚有春秋鲁炀公、宋炀公和北魏炀帝(拓跋氏先人纥那)。宗室王谥“炀”者有西汉东平王刘云、长沙王刘旦,东汉太原王刘石,梁安成王萧机和北周齐王宇文宪。
③④:唐朝宦官衙门(内侍省)位于皇宫之北,俗称北司或北衙;朝官衙门(尚书、中书、门下三省诸衙门)位于宫城之南,俗称南司或南衙。时人分别以“北司”、“南司”称呼宦官集团与官僚士大夫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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