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安史之乱以后有过所谓“元和中兴”,那么元和以下的唐帝国便是苟延残喘,再无振兴的希望,它在缓慢地走向死亡。可悲的是,明明不可救药,却不断有人开药方,即不断有人谏,也就不断有人死于谏,就像一条半死不僵的百足虫,犹在时时螫人。
在80多年的僵死过程中,唐王朝换了9个主子。有的主子说来可笑:穆宗27岁做皇帝,还不知道谏官是做什么的。一日上朝,谏议大夫郑覃等5人出班谏奏,批评穆宗宴游无度,赏赐过滥。穆宗大为惊讶,问宰相:“这几个是什么人?”宰相回答:“是谏官。”穆宗于是传旨勉慰,表示愿意改正缺点,实际上一切如旧。
敬宗“耐谏”又超越穆宗。这位少年天子即位后每月上朝不过一两次,其余时光都耗于打球、拳击或游猎。翰林学士韦处厚谏,奖给彩帛百匹、银器四件;浙西观察使李德裕献《丹康六箴》,颁诏嘉奖,但他嗜好游乐、不恤政务的作风就是不改。他下诏造赛艇20艘,谏官反对,于是减半造10艘。他要到骊山去游玩,百官谏阻无效。拾遗张权舆伏地叩头苦谏,说骊山是不祥去处:周幽王游骊山,为犬戎所杀;秦始皇葬骊山下,王朝二世而亡;本朝玄宗在骊山造宫殿居住,而有安史之乱;先帝(穆宗)游骊山,享年不永。敬宗赌气说:“骊山真的这样凶险吗?那我正该去试一试,看看你说的应验不。”于是到骊山游玩了一天,当日回宫,对左右说:“那个叩谏的人说话全不可信。”一年后,敬宗被一个经常陪他打球的宦官杀死。
文宗也喜好游猎,但群臣上谏他一般能听受。他曾经想振作一番,把日益猖狂的宦官势力打下去,实际上连自己的生命都掌握在宦官手中。太和二年(828)开“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应试进士刘以策代谏,在洋洋5000余字的对策中痛陈时局的艰危,惊呼“宫闱将变,社稷将危,天下将倾,四海将乱”,质问文宗“奈何以亵近五六人总天下大政,外专陛下之命,内窃陛下之权,威慑朝廷,势倾海内,群臣莫敢指其状,天子不得制其心,祸稔萧墙,奸生帷幄”(《新唐书·刘传》),锋芒直指专权祸国的宦官集团。这篇对策是唐代应试文中最著名的一篇,也可以说是一篇充满激情的谏章。试官冯宿、贾等人流泪读这篇策文,非常钦佩刘的爱国热忱和过人胆识,但慑于宦官威势,不敢录取他。被录取的23人见刘被黜落,而自己以平庸文章得中,都感到羞耻。其中有个叫李邰的上疏为刘鸣不平,请求把自己黜落,让刘取中。文宗畏缩,没有收受李邰的疏章。
刘对策事件后7年,大臣王涯、李训等密谋诛宦官,由于事机不密,反被宦官所杀。这就是著名的“甘露事变”。此后文宗自言“受制于家奴”,抑郁而死。
处在晚唐的严峻局势中,任何一个稍有良心的统治者都应该是欲哭无泪,而懿宗的哀伤却不在国家,而在他的爱女同昌公主。公主系懿宗宠妃郭淑妃所生,威通十年下嫁起居郎韦保衡,宫中珍宝器玩大半充作她的嫁妆。第二年,韦保衡一步登天做了宰相,公主于同年病死。佞佛的懿宗尘缘难断,失女之悲异乎寻常,竟为公主举行盛大的国葬,且用宫女殉葬。这还不够,而又因悲生怒把为公主治病的医官韩宗召、康仲殷处死,两家亲族300余人囚拘狱中。宰相刘瞻上疏批评懿宗“安不思危,忿不顾难”,劝他释放无辜。懿宗得疏大怒,当日罢免刘瞻相位,把他贬为江陵尹(后累贬刺史、司马)。京兆尹温璋也因谏同昌公主身后事被贬为振州司马,接着赐死。中书舍人郑畋所拟刘瞻贬官制书颇有赞誉词句,懿宗阅后发怒,责郑畋“逞谲诡于笔端,笼爱憎于形内”、“言伪而坚”、“同恶相济”,把他贬为梧州刺史。至咸通十三年(872),国子司业韦殷裕上书揭发内作坊使郭敬述(郭淑妃弟)奸谋,懿宗怒极,即日命京兆府决杀韦殷裕,家属籍没。韦氏故旧和传递书状的官员均受贬黜。
如果说谏诤是疗君救国的药方,那么对于晚唐君国的不治之症最好是大题小做,开点治标的方子,以求改善症状。相反,如果小题大做,循标求本,对受谏者提出过高的要求,则显得不合时宜,甚至滑稽可笑。请看晚唐最后几起谏祸:(www.xing528.com)
僖宗广明元年(881)十二月,黄巢起义军占领长安,僖宗在宦官田令孜等人簇拥下于次年正月逃抵成都,撂下朝臣不管。七月,成都发生兵变,僖宗只顾与宦官躲难,仍不管朝臣死活。左拾遗孟昭图忍无可忍,上疏责问僖宗:“陛下不恤群臣,于义安在?夫天下者,高祖、太宗之天下,非北司③之天下。天子者,四海九州之天子,非北司之天子。北司未必尽可信,南司④未必尽无用,岂天子与宰相了无关涉,朝臣皆若路人?”(《资治通鉴·僖宗中和元年》)他没有料到这件奏章会落在田令孜手中,僖宗根本见不着。第二日,田令孜假传诏命把孟昭图贬为嘉州司户,途中派人把他抛入江中淹死。
光启元年(885)三月,僖宗返回长安。当时藩镇李克用、朱全忠等鏖战正酣,右补阙常濬上疏责怪僖宗对藩镇过于姑息,要僖宗“稍振典刑以威四方”。宰相韦昭度对僖宗说:“这件奏章要是被藩镇知道,岂不招致猜忌?”于是贬常濬为万州司户,随即赐死。
昭宗乾宁三年(896)六月,藩镇李茂贞进攻长安,昭宗逃亡渭北,又从渭北逃到华州。次年,左拾遗张道古在华州行宫上疏声称国家有“五危”、“二乱”,疏中怨言有云:“昔汉文帝即位未几,明习国家事,今陛下登极已十年,而曾不知为君驭臣之道。太宗内安中原,外开四夷,海表之国莫不入臣,今先朝封域日蹙,几尽。”(《资治通鉴·昭宗乾宁四年》)昭宗得疏作怒,把张道古贬为施州司户。
孟昭图、常濬、张道古三人身为谏官,当危急存亡之时尽职言事,固然可嘉,但所议未免不识时宜。当僖宗、昭宗这两条可怜虫东奔西逃自身不保的时候,要他们庇护群臣、惩治强藩,拿汉文帝、唐太宗做榜样,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哀帝天祐四年(907),梁王朱全忠亡唐。唐王朝这条半死不僵的百足虫终于彻底僵死,再也无须谏者,再也不能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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