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朝佛教特盛,道教难与争雄。进入唐代,情况有所变化。道教徒一向推老子李耳为祖师爷,唐初统治者既认老子为远祖,自然尊崇道教,于是奉为“国教”,高宗进而尊封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玄宗佞道尤甚,科举特设“崇玄科”,以御注《道德经》为考试范本。对于屈居道教之下的佛教,唐代统治者一般也不排斥,除武宗灭佛以外,其余各朝都给佛教一定地位,佞佛最甚的有武则天和懿宗。
在儒、佛、道三家的消长和共存中,发生了许多冲突事件。高祖武德七年(624),太史令傅奕连上12疏抨击佛徒“不忠不孝”、“游手游食”诸端,劝高祖下令取缔。高祖命群僚讨论。于是信佛的中书令萧瑀攻击傅奕“非圣无法”,傅奕则反击萧瑀“非孝无亲”。高祖的意见倾向于傅奕,于武德九年(626)下诏裁减天下僧、道和寺、观,真正的打击目标是佛教。这时发生玄武门事变,太宗受禅后取消了裁减令。
其实太宗对佛教也没有好感。武德末道士李仲卿、刘进善著论攻击佛教,贞观初僧法琳著《辩正论》回击李、刘。太宗冷眼旁观,暂不介入。待贞观十三年(639)道士秦世英指斥《辩正论》,说法琳毁谤宗室,太宗便乘机发作,下诏裁减僧尼,把法琳下在狱中。法琳先是强辩,最后屈服,向太宗表忠。太宗免其死罪,把他流放蜀地,结果死在途中。这以后近200年间,佛道二教虽互有消长,排佛的言论时有所闻,但没有出现严重事件,直到宪宗元和间才发生震动一时的韩愈《论佛骨表》事件。
事情是由一次迎拜佛骨的活动引起的。长安数百里外的凤翔府有座法门寺,寺中藏有如来佛的一节指骨,长1寸8分,放置在金制莲花中,金莲贮于水晶盒内(一说佛骨贮在小金棺内)。依佛门规矩,每隔30年佛骨向大众开放一次,据说每到开佛骨之年必定人泰年丰,因此被看作莫大的吉祥,无上的庆典。元和十四年(819)正值开佛骨之年,迷信极深的宪宗当然不会放过这祈福祷寿的机会。这年正月,佛骨在僧众护卫下运抵长安,宪宗特派宦官杜英奇带领30名宫女手持香花到城外迎接。佛骨入城后先留在宫中供养3日,然后传送城中各大寺院。长安城中一时掀起迎拜佛骨的狂潮,从王公大臣到平民百姓,人人奔走施舍顶礼膜拜,甚至不惜烧灼头皮、手指来表现虔敬。
韩愈一向以儒家的传道者自居,视佛、道为异端,此时身为刑部侍郎,见宪宗倡导下满城如痴如狂的“佛骨热”,心潮难平,愤然上表强谏。《谏迎佛骨表》(也称《论佛骨表》)云:
臣某言: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后汉时流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昔者黄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岁;少昊在位八十年,年百岁;颛顼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八岁;帝喾在位七十年,年百五岁;帝尧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岁;帝舜及禹,年皆百岁。此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寿考,然而中国未有佛也。其后殷汤亦年百岁,汤孙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九年,书史不言其年寿所极,推其年数,盖亦俱不减百岁。周文王年九十七岁,武王年九十三岁,穆王在位百年。此时佛法亦未入中国,非因事佛而致然也。
汉明帝时,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已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宗庙之祭,不用牲牢,昼日一食,止于菜果,其后竟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由此观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
高祖始受隋禅,则议除之。当时群臣材识不远,不能深知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推阐圣明,以救斯弊,其事遂止,臣常恨焉。伏维睿圣文武皇帝陛下,神圣英武,千百年以来,未有伦比。即位之初,即不许度人为僧尼道,又不许创立寺观。臣常以为高祖之志,必行于陛下之手,今纵未能即行,岂可恣之转令盛也?
今闻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御楼以观,舁入大内,又令诸寺递迎供养。臣虽至愚,必知陛下不惑于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直以年丰人乐,徇人之心,为京都士庶设诡异之观,戏玩之具耳。安有圣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冥,易惑难晓,苟见陛下如此,将谓真心事佛,皆云:“天子大圣,犹一心敬信;百姓何人,岂合更惜身命!”焚顶烧指,百十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转相仿效,惟恐后时,老少奔波,弃其业次。若不即加禁遏,更历诸寺,必有断臂脔身以为供养者。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
夫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一见,礼宾一设,赐衣一袭,卫而出之于境,不令惑众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余,岂宜令入宫禁?(www.xing528.com)
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古之诸侯,行吊于其国,尚令巫祝先以桃茹祓除不祥,然后进吊。今无故取朽秽之物,亲临观之,巫祝不先,桃茹不用,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臣实耻之。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作为,出于寻常万万也。岂不盛哉!岂不快哉!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无任感激恳悃之至,谨奉表以闻。臣某诚惶诚恐。
表文首先指出佛教是“夷狄之一法”,在它产生以前先王圣帝享年高、在位久,而自从佛教传入中国以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南北朝“事佛渐谨,年代尤促”;梁武帝佞佛特甚,结果“饿死台城,国亦寻灭”,由此证明“佛不足信”。作者接着肯定宪宗圣明,“不惑于佛”,迎佛骨之举不过是“以丰年之乐,循人之心,为京都士庶设诡异之观、戏玩之具耳”。可是“百姓愚冥”,佞佛如狂,“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表文最后指出佛骨是“朽秽之物”,不该迎入宫禁,请求“以此骨付之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前代之惑”。作者表示:“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这就是被苏轼称誉为“道济天下之溺”的《谏迎佛骨表》。
韩愈排佛的基本论点有二:其一,佛教是夷狄之教,与儒家礼教相悖;其二,信佛者未必得福,甚至得祸。这两个论点其实是历来排佛者的老调子,傅奕、姚崇等人早已阐发无余。韩愈恪守“为君讳”的礼则,在谏表中对宪宗苦心劝导,毫无指责,忠君的悃诚多于卫道的义愤,可是宪宗并不领这分忠悃。他正在拜佛的兴头上,骤然被人浇了一盆冷水,以为坏了大吉大利的兆头,不由勃然震怒。他拿着谏章给宰相看,立意把韩愈处死。宰相裴度、崔群劝说道:“韩愈狂言,死有余辜,不过毕竟是出于忠心,请饶他死罪,以拓宽忠谏之路。”宪宗忿忿说:“韩愈说我奉佛太过尚可容忍,他竟说汉朝以下奉佛的天子都短寿,何等狂悖!身为大臣而如此狂悖,决不可饶恕!”毕竟韩愈是知名人物,消息传开后引起士大夫的广泛同情和关注,许多王公贵族也为他求情。宪宗终于收起杀心,把韩愈贬为潮州刺史。
韩愈字退之,孟州河阳(今河南孟州市)人,进士出身,贞元间为监察御史时曾因旱灾与同官连名上疏请减免赋役,被贬为阳山令。这回到潮州后感激涕零地上了一道谢表,一面表忠输诚,一面告哀乞怜,对比奏《论佛骨表》时的慷慨激昂,前后判若两人。宪宗读了谢表颇受感动,想重新起用他为卿僚,因人梗阻改调袁州刺史。
如宪宗所言,这次事件中他最不能原谅的是说奉佛的天子命促祚短,因为这个论调深深戳伤了他晚年祈求仙佛保佑长生的愚昧心理。和许多统治者一样,宪宗也是个有始无终的人物。他即位之初汲汲求治,主动征求谏言。虽然一度嫌谏官“谤讪朝政”,想处罪一两人以儆其余,终被翰林学士李绛劝止。后来平定淮西叛镇,迫使横海、幽州等镇相继归顺,唐王朝出现了安史之乱以来从未有过的振作气象,史称“元和中兴”。宪宗功业至此臻于顶峰,此后暮气渐重,沉溺于佛教、道教,一心想服灵丹仙药。方士柳泌(原名杨仁昼)说天台山产“仙草”,他就派柳泌做台州刺史,就近采集进贡。柳泌到任后驱使百姓上山采“仙草”,折腾了一年多,毫无所获。眼见交不了差,柳泌便携家小躲入深山,被官府捕获送达京师。宪宗不咎既往,让他烧炼丹药。韩愈论佛骨的同一年,起居舍人裴潾上表劝宪宗不要轻信方士乱服丹药,惹得宪宗发怒,被贬为江陵令。宪宗服了柳泌熬炼的金丹,身子燥热,一病不起,不久被宦官害死,仅43岁。
穆宗继位,上朝的第一天就下令将柳泌和医僧大通处死。他这样做不过是为父亲报仇,其实他自己也迷信佛道,也服方士的丹药。穆宗死后,接脚的敬宗也佞佛奉道,到武宗而有灭佛之举。
武宗偏信道教,道士刘玄靖、赵归真等人授官命职,备受宠幸。为此,左拾遗王哲谏,贬河南府士曹参军;左补阙刘彦谟谏,贬河南府户曹参军。武宗听信道士的煽动,对佛教大加摧残,于会昌五年(845)下令:长安、洛阳各留4寺,每寺留僧30人;各地节度使、观察使治所以及同州、华州、商州、汝州各留1寺,上等寺留僧20人,中等10人,下等5人;除以上保留者外,天下所有僧尼勒令还俗,寺院拆毁,田产没收。令下之后,派御史到各地监督执行,计全国共毁寺院4600余所(一说此为大寺院数,另有中小寺院40000余所被毁),还俗僧尼260500人,没收良田数千万顷,奴婢150000人。这就是著名的“会昌灭佛”事件。
武宗卒,继位的宣宗诛妖道刘玄靖、赵归真等,允许各地修复寺院。后来懿宗大兴佛教,咸通十四年(873)迎拜佛骨的规模甚至超过元和中的那次,但没有出现第二个韩愈。左散骑常侍萧倣和尚书左丞李蔚先后上疏批评懿宗佞佛过甚,语气平和,竟获得懿宗夸奖,都升了官,懿宗佞佛如故。
通观唐代佛道二教的进退消长,士大夫通过谏诤排佛斥道者大有人在,得祸者也不止三数人。韩愈的排佛思想本无特出之处,谏诤事件也没有特别意义,然而在当时乃至后世造成极大影响。宋人甚至把韩愈谏阻迎佛骨誉为卫道壮举,说他的功劳不在“辟杨、墨”的孟子之下。苏轼《潮州韩文公庙碑》文称韩愈“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后句指的就是排佛言行。然而“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天下之溺”岂是韩愈(或别的什么人)所能拯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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