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末以来,文人诗歌迅猛发展,数百年间名家辈出,风气多变。从建安到正始,从正始到太康,从太康到永嘉,到东晋,到齐梁,诗歌的题材内容和艺术风格不断变化,总的趋势是渐渐脱离社会现实,片面追求形式技巧,以致“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隋李谔《上高皇帝请革文华书》)。
在形式主义泛滥的年代里,出现了一种值得注意的现象,即利用诗歌作讽刺。其中有积极的讽刺,而大量的讽刺是消极甚至无聊的。既有讽刺,祸难就有可能相伴而生。
所谓积极的讽刺,是指为了国家和庶民的利益,或受忠君思想支配,大胆作诗刺举时弊君失,即所谓“以诗代谏”,结果常致殃咎。如北周宣帝嗜饮无度,有一回狂饮大醉,下士杨文祐通过执政献歌讽谏云:
朝亦醉,暮亦醉,日日恒常醉,政事日无次。
歌奏上,宣帝发怒,命赐刑240杖,致杨文祐惨死。后又命中士皇甫猛作歌,皇甫猛也借歌辞作讽谏,被杖责120。
宣帝是北周著名暴君,他自称“天元皇帝”,所居宫殿称“天台”,制、敕称“天制”、“天敕”,又同时册立五个“天”字号皇后,下令臣民回避“天”、“高”、“上”、“大”等字样,不得用作名号。他最不能容忍谏诤,大臣王轨、宇文孝伯、宇文神举等人都因直谏被诛。杨文祐、皇甫猛位在下列而舍命讽谏,他们虽然没有诗名却胜似有名诗人。
杨文祐、皇甫猛这样的歌者,在当时诗人中是不会有的。士大夫都是聪明人,他们不会拿诗歌作催命符。但有的人做官失意,免不了借诗歌发牢骚,有所怨刺,即消极讽刺,以此触动祸机,后悔莫及。例如西晋初年著名的《陈情表》的作者李密,祖母寿终后被征为太子洗马,后来出为地方官,心情抑怨。某年出为汉中太守,晋武帝为他饯行,席问奉旨赋诗,末章有云:
人亦有言,有因有缘:官无中人,不如归田。明明在上,斯语岂然?
诗意怨刺晋武帝用人不公,以致“朝中无人莫做官”。晋武帝感到气愤,正好有人劾奏李密,晋武帝便乘机罢免李密。李密从此结束宦程,后来死于家中。
一般说,晋武帝比较能容忍批评,《晋书》本纪甚至盛赞其“雅好直言,留心采擢”、宏略大度,有帝王之量”。有一回他问司隶校尉刘毅:“我可以比哪号帝王?”刘毅说:“陛下可比汉末桓帝、灵帝。”晋武帝生气说:“我难道坏到那样的程度?”刘毅不慌不忙地说下去:“桓灵卖官,钱上交国库;陛下卖官,钱都到私人家里去了(按:指赏赐太滥),照这样看,还不如桓灵呢。”晋武帝听了大笑道:“桓灵时候是听不到这种批评的。如今我有这样的直臣,当然是胜过桓灵。”从语辞看,刘毅的批评比李密诗句严厉得多,但刘毅一向有忠直名声,批评是为王朝利益而发的,所以不招祸。李密一向恃才傲物,诗中怨刺是为个人得失而发,虽然措辞不激烈,晋武帝听来却分外逆耳,因此要把他踢开。
像李密这样因个人失意而作诗怨刺,以及恃才轻狂信手题诗而得祸的,在南朝文人中经常遇到。例如:
宋文帝时,记室参军何长瑜题诗嘲戏临川王刘义庆诸幕僚,如题陆展云:
陆展染鬓发,欲以媚侧室。
青青不解久,星星行复出。
讽刺陆展为了讨妾欢心而染发,无奈年纪老大,虽然一时染黑,星星白发又长出来。这类玩笑诗传扬开去,轻薄少年纷纷仿效,惹得刘义庆发怒,奏准文帝把何长瑜贬为曾城令。
又齐高帝时余杭县令丘巨源居官失意,因作《秋胡诗》讽刺上司吴兴太守(即后来的明帝萧鸾),加上别的事,被诛。同时代陈郡文士卞铄好作诗赋讥刺世人,被流放巴州。
又齐武帝时从事中郎刘祥作《演连珠》15首自鸣不平,且含讥刺。如第14首有云:
盖闻希世之宝,违时则贱;伟俗之器,无圣必沦。故鸣玉黜于楚岫,章甫穷于越人。(www.xing528.com)
结果被人告发,流放广州而死。刘祥为人浮躁,轻言肆行,好讥刺人,曾因撰《宋书》直笔而忤齐武帝(见前文)。《演连珠》案发后御史中丞任遐奉命弹劾,言其“轻议乘舆,历贬朝望,肆丑无避,纵言自若”。刘祥事事申辩,倔强不服。在流放地,齐武帝传敕许其悛改,可望释还。刘祥自认无罪,纵酒而死。
有的诗祸情况比较特殊。如陈朝初年陈宝应在闽中起兵抗陈,僧人慧标作诗为他赠行云:
送马犹临水,离旗稍引风。
好看今夜月,当照紫微宫。
慧标后来因这首诗被诛。这当然不是一般的文字之祸,陈王朝是把慧标当作“从逆”罪犯杀头的。
在南朝,还有许多诗歌讽刺嘲戏事件由于被讽刺嘲戏者容忍而未成祸案。如宋齐之际文士卞彬险拔有才,好作讽刺诗文,齐王萧道成有篡宋之志,卞彬假托民谣咒刺他“列管暂鸣死灭族”(“列管”指“箫”,影射“萧”)。又对萧道成说:“殿下以东宫为王府,则以青溪为鸿沟,沟以东为齐,以西为宋。”又咏《诗经》句云:“谁谓宋远,跂予望之。”萧道成虽然恼恨,却没有处罪他。后来卞彬为南康郡丞,仕不得志,乃作讽刺文《蚤虱》、《蜗虫》、《蛤蟆》等赋及《禽兽决录》,大有指斥,一时广为传诵。
又梁武帝时尚书令何敬容溺于事务,文雅不足,大臣萧琛之子萧巡轻薄有才,作卦名离合诗加以讽刺,又大臣江革之子江从简作《采荷词》讽刺何敬容选官不当,何敬容均不予计较。
又梁武帝时孙廉趋奉权贵,历官御史中丞、吴兴太守等,属下书记高爽有险薄才,有求不遂,便作屐谜讽刺孙廉不顾耻辱以取名位。谜语云:
刺鼻不知嚏,蹋面不知嗔;
啮齿作步数,持此得胜人。
史籍无孙廉报复的记载,当亦未作计较。
北朝文学不盛,诗祸很少,偶尔见一二事故。如梁朝文士褚,跟随叛将陈伯之到北魏,陈伯之后来感于“阳春三月,江南草长”(丘迟《与陈伯之书》)归返梁朝,褚仍留在北魏,宣武帝准备重用他。正逢元旦朝会,褚身穿一套鲜卑服装觉得不自在,作诗自嘲云:
帽上著笼冠,袴上著朱衣。
不知是今是,不知非昔非。
宣武帝闻知,把他贬到始平郡做太守。褚在那里日日出猎,不慎坠马而死。
再如北齐散骑侍郎裴泽做官失意,题诗咏石榴含有讥刺,又常说大臣的坏话,被人报告武成帝,结果被决杖60,受髡刑,开除官籍。
上述诗歌怨刺、嘲戏之祸,大多数是“文人轻薄”所致,可与前文“言谈轻肆”诸案作一路看。归聚在此,借以显示诗祸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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