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浩惨案发生后,史官一度被废,到文成帝时才恢复建置。孝文帝尤关心修史,颁诏改国史编年体为纪传体,鼓励史官“直书时事,无讳国恶”,说“人君威福自己,史复不书,将何所惧”(《魏书·高祖纪》)。在他的鼓励下,史官崔光、李彪等人对国史纂修表现了极大热忱,李彪因事被废还殷切请求参预史馆事。崔浩惨案似乎没有在后任史官心中留下阴影,国史纂修之役继续进行着。
北魏王朝经过一段分裂时期(裂为东、西魏)后终于灭亡。至此,一部完整的魏史可以产生了,完成这项事业的是北齐学者魏收。
魏收,字伯起,钜鹿下曲阳(今河北晋县西)人。他年轻时就是著名才子,文思敏捷而为人轻薄浮躁,人称“惊蛱蝶”,与同时代的温子昇、邢邵齐名,世号“三才”。魏收先后在北魏、东魏做过官,得到高欢父子的赏识,入北齐授中书令兼著作郎。
文宣帝天保二年(551),魏收奉命主修魏史。为此,他特意挑选不具史才的房延祐、辛元植等6人做助手,既免临事掣肘,又预防事后争功,所以魏史基本上是他一手裁定。三年后,110卷的《魏书》纪传修成奏上。此后魏收又独力补足《十志》,合为130卷,流传于世。
这部《魏书》质量如何呢?要回答这个问题,不妨先看看作者的心术。
《魏书》作为承先传后的一代大典,是要对天下后世负责的。为此,史官理应摈弃私心,执守公道,尊重客观事实。可是参与纂修的一些人却把国史当家谱,尽量把自己的祖先写入列传,多缀谀词。性躁的魏收对此气愤不平,而他自己同样把公心撇在一边,对书中人物任意褒贬。借用汉末赵壹《刺世嫉邪赋》的文句来说,是“所好则钻皮出其毛羽,所恶则洗垢求其瘢痕”。他甚至扬言:“何物小子,敢共魏收作色!举之则使上天,按之当使入地!”(《北史·魏收传》,东方朔《答客难》有“抗之则在青云之上,抑之则在深渊之下”)在他眼中,堂堂国史竟是私人报恩报怨的工具,史传人物可以任意“举之”、“按之”。史家贵在“史德”,像魏收如此心术,还有什么“史德”可言呢。
由于作者心术不正,《魏书》中许多记载严重背离事实,评论也不公正。例如阳固做北平太守又贪又酷,被中尉李平弹劾而受处分,这件事明白记载在当时的《起居注》中,《魏书·阳固传》却写他在北平很有惠政,因公事免官,说李平对他很敬重。原来魏收当年是靠阳固之子援助才当上史官的,曾许诺为阳固作“佳传”,所以有此谀笔。
又如庄帝初年悍帅尔朱荣专权作乱,把灵太后和少主抛入黄河淹死,在河阴(今河南洛阳东北)杀害王公大臣以下2000余人,即骇人听闻的河阴惨案。尔朱荣虽然平乱有功,但功不抵罪,应当归在“乱臣贼子”一类。《魏书·尔朱荣传》却有意少写传主作乱之罪,多写平乱之功,且评论说:尔朱荣如果能修德讲义,可以超越商朝的伊尹和西汉的霍光。这是为什么?原来北齐统治者高氏据说出自尔朱氏,魏收处处讨好高氏父子,自然要顾及尔朱氏的声誉,更何况他还接受过尔朱荣之子尔朱文略的贿赂。
《魏书》的种种曲笔引起人们的不满,有直接利害关系的人家意见尤大,一时议论汹汹,有理无理跟着起哄。文宣帝见舆论难息,命魏收到尚书省和有怨言的人当面辩论,作出答复。结果前后投诉的有百余人,有的反映遗漏其祖先职位,有的埋怨不为其父祖作传,有的说诬蔑了他的先人,等等。魏收针对各人诉状一一作答。
当时怨气最大的有尚书左丞卢斐、临漳令李庶和尚书郎中王松年等人。卢斐父卢同生前官至仪同三司,卢斐认为论位望应该作为传首另立一传。而《魏书》却把卢同传附在其族祖卢玄传下,卢斐认为这样摆布贬低了他的父亲。李庶家族据说出自著名的顿丘李氏,《魏书》为李庶祖父李平立传写作陈留人(一说写作梁国蒙县人),还写李平家世贫贱,李庶觉得辱没了他的祖先。王松年高祖王慧龙据说出自太原王氏,《魏书》本传写他“自云太原人”,表示他的族姓所出没有得到社会公认,此外传中还记载王松年祖父王琼的一些贪鄙疑怪事迹。(www.xing528.com)
卢斐、李庶等人闹得很凶,向左仆射杨愔提出魏收该杀。杨愔是魏收亲戚,偏袒魏收,反而向文宣帝说卢、李的不是。魏收也上书自辩,贬毁卢、李。文宣帝发怒,亲自盘问当事双方。卢斐鸣不平说:“我的父亲功业卓著,名扬天下,因为跟魏收没有亲缘就不被立为传首。博陵崔绰官不过本郡功曹,别无事迹可以称述,因为跟魏收有亲戚关系就立为传首。”魏收辩解道:“崔绰虽然功名不显,但道义可嘉,所以立为传首。”文宣帝追问说:“你怎么知道崔绰道义可嘉?”魏收答道:“高允曾为崔绰作赞,称崔绰有道德。”文宣帝不以为然,对魏收说:“高允是才子,为人作赞当然是称扬。比如你为人作赞称扬人家,难道都是真的吗?”魏收无言以对。文宣帝一向器重魏收才学,没有处分他,卢斐、李庶却因杨愔的谮毁投入监狱,各鞭杖200。李庶死在狱中,两个弟弟流放外州。王松年也受鞭杖,罚做苦工。同时因讥谤《魏书》而获罪者还有卢潜、卢思道等人,都是门阀子弟,当世名流。
虽然处罚了一批人,众人的怨谤仍未消除,甚至更加激烈,骂《魏书》为“秽史”。这是历代正史中继《史记》受“谤书”之詈以后的第二“恶谥”。人言可畏,然而事出有因。
文宣帝见众怒难平,于是下令停止《魏书》流传,允许有意见的人继续逞递诉状。一时诉状如雪片般飞来,魏收招架不住。赖有当朝大僚杨愔、高德政做靠山,他照旧稳稳当当做官。杨、高都和魏收有亲戚关系,魏收给他们的祖先作了佳传,他们不想推翻《魏书》,对众人的投诉采取阻挠、搪塞的办法,因此终文宣帝之世没有闹出新的风波,《魏书》被不冷不热地搁置起来。
孝昭帝皇建元年(560),魏收奉命对《魏书》作了一些修改,然后重新颁行。人们对修改后的《魏书》还是意见纷纷。武成帝时,魏收再度奉命修改《魏书》,上次改过的一些地方又改回原先的文字。改来改去,人们总是怨谤不休,魏收无可奈何。
后主武平三年(572),68岁的魏收寿终正寝,官为尚书右仆射,身后赠司空、尚书左仆射,谥文贞。他从50岁修成《魏书》开始卷入是非漩涡中,近20年间广结冤仇,与千百士大夫作对,至此总算善终。谁料生前无灾,死后有祸,北齐灭亡不久,他的坟墓就被人掘毁,尸骨抛弃荒野。不用说,这是他生前修史所得罪的人家做出来的,是不折不扣的“积毁销骨”。
聚讼纷纭的《魏书》事件终于结束了,真是一场变怪百出的大闹剧。一部《魏书》也不知被折腾过多少次:魏收生前两次奉诏修改,死后第二年后主又命史官重修而无结果;隋文帝、炀帝和唐高祖、太宗、高宗之时都有学者重修,有的未见成书,有的成书而不流传。流传千余年且被列为“正史”的仍是魏收主修的《魏书》,这说明“秽史”自有不秽之处。
《魏书》风波的发生有其社会根源,即门阀士族势力过盛。门阀的特点是一姓一族高峙一方,代代都有名士显宦。在这种情况下,后朝修前朝史势必关系到当代许多士绅的家族利益。正如清代学者所指出的:“魏、齐世近,著名史籍者并有子孙,孰不欲显荣其祖、父?既不能一一如志,遂哗然群起而攻。”(《四库总书总目提要》卷四五《魏书》提要)门阀士族以门阀为生命,他们关心的是家族利益,是祖先的名誉地位,当然也就是自己的名誉地位。至于君臣大义、朝代兴亡等,对他们来说不是很要紧的事。不管怎样改朝换代,名门始终是名门,不管谁做皇帝,他们都不怎么放在眼里。南朝如此,北朝也如此。《魏书》是十足的官史,魏收其实是代表北齐统治者整理旧史的,门阀士族讥谤《魏书》、攻击魏收,实质上是蔑视皇权,是向北齐统治者示威。试问隋唐以下,士大夫敢对朝廷颁行的官史“哗然群起而攻”吗?朝廷会因为士大夫的“哗然”而轻易废止一部官史并一再下令修改吗?简直不可想象。
此外,从作者方面看,魏收家门不显贵,没有门阀做靠山,所以门阀士族才敢于放肆攻击他。而他不为卢斐等人的父祖做佳传,似乎也有贬抑高门的用意。李庶等人谤史得祸,则可视为北齐统治者对门阀士族的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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