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死后,曹丕受禅称帝,即魏文帝。曹丕爱好文学,一向与文士关系融洽(除了与他争位的曹植及其追随者),即位后放宽法禁,不干涉人们的思想言论,大约是受老庄清静无为思想的影响。晋人傅玄云“魏文慕通达而天下贱守节”(《晋书·傅玄传》),意思是说曹丕提倡宏敞放达的思想作风,致使天下士人都不重礼法。这一说法大体符合事实,魏晋之交的阮籍、嵇康就是“贱守节”的典型。当时有所谓“竹林七贤”,即阮籍、嵇康、山涛、向秀、刘伶、阮咸、王戎,七人为友,都崇尚老庄,但人品各异,出处不同。时值司马懿父子当权,大将军曹爽被杀以后“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篡魏之势已成。山涛、王戎等六人不同程度地顺从了司马氏,接受了官职。嵇康倔强不附,因此被杀,却是当作“思想犯”处置的。
奇祸起于私隙。据史传,嵇康当年贫居,以锻铁维持生计(有人言其“嗜锻”,为名士风度),曾与向秀共锻于柳树下。贵公子钟会在众多车骑随从呼拥下前往拜访,嵇康埋头抡锤,不予理会。钟会难堪多时,驾车怏怏离去。临行,嵇康却停下活计嘲讽地问:“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不怀好意地回答道:“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心中已埋下仇恨的种子。
嵇康有个朋友叫吕安,其兄吕巽是个奸徒,与钟会相好,为相国掾,有宠于司马昭。吕安妻被吕巽奸污,吕巽为了掩盖丑秽,反诬吕安不孝,吕安因此下狱。吕安为了辩白冤枉,引嵇康作证。嵇康仗义执言,结果也被诬入狱。钟会此时为司隶校尉,受司马昭宠遇,便进谗言说:“前几年毋丘俭起兵造反,嵇康曾经想响应,幸亏山涛制止。嵇康是卧龙式的人物,留着迟早是患害。如今他和吕安言论放荡,诋毁圣人教旨,帝王所不能容忍。应该像当年太公诛华士、孔子诛少正卯那样把他们杀掉,使风俗归于淳正。”司马昭早就对嵇康不怀好感,钟会的提议正合他的心意,于是将嵇康处死,吕安也同时被杀。
说嵇康想造反,应该是诬陷。他和吕安的主要罪名是“言论放荡,非毁典谟”(《晋书·嵇康传》)。吕安有什么放荡言论已不可考,嵇康的放荡言论主要见于《与山巨源绝交书》。山涛(字巨源)依附司马昭,曾为选曹郎,升官离任时推荐嵇康接替这一职位。嵇康与魏宗室通婚,挂衔中散大夫,大概因为这个缘故不愿依附司马昭,于是写了这篇书信体长文,表示要与山涛绝交(实际未必绝交)。这篇文章与其说是写给山涛看的,不如说是写给司马昭看的。作者在文中表白自己的个性与好恶云:
少加孤露,母兄见骄,不涉经学。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又纵逸来久,情意傲散,简与礼相背,懒与慢相成,而为侪类见宽,不攻其过。又读《庄》、《老》,重增其放,故使荣进之心日颓,任实之情转笃。此犹禽鹿少见驯育,则服从教制,长而见羁,则狂顾顿缨,赴蹈汤火,虽饰以金镳,飱饷以嘉肴,愈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
阮嗣宗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至性过人,与物无伤,唯饮酒过差耳。至为礼法之士所绳,疾之如仇,幸赖大将军保持之耳。吾不如嗣宗之资,而有慢弛之阙,又不识人情,暗于机宜,无万石之慎,而有好尽之累。久与事接,疵衅日兴,虽欲无患,其可得乎!
又人伦有礼,朝廷有法,自惟至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
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一不堪也;
抱琴行吟,弋钓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
危坐一时,痹不得摇,性复多虱,把搔无已,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
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机,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
不喜吊丧,而人道以此为重,已为未见恕者所怨,至欲中伤者。虽瞿然自责,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顺俗,则诡故不情,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如此,五不堪也;(www.xing528.com)
不喜俗人,而当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呜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
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机务缠其心,世故烦其虑,七不堪也。
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
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此甚不可二也。
以促中小心之性,统此九患,不有外难,当有内病,宁可久处人间邪?
又闻道士遗言:饵术、黄精,令人久寿,意甚信之;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文选》卷四二)
这篇人生宣言式的长文痛痛快快地陈述了他不愿做官的原因,可谓有自知之明。可惜作者缺少知人之明,他只顾自己说得痛快,没有考虑别人读后会有什么想法,将招致什么后果。不管嵇康怎样解说,在司马昭看来无非是声明不跟他合作,宣布与山巨源绝交就是宣布与司马昭集团绝交。而且越说自己清高,就越显示官吏的庸俗卑污,无异于讽刺司马昭集团,祸根就埋藏在这篇《绝交书》中。既然不愿合作,甚至有讪鄙之意,当然是诛除为上,所以钟会一进谗言,立即奏效。
如上所述,嵇康的得祸关键是政治上的不合作态度,至于思想意识的“非汤武而薄周孔(或云当时王肃、皇甫谧等人伪造汤武周孔之言,为司马氏篡魏造舆论,故嵇康加以非薄),以及生活作风的放荡无检,并不是大不了的事。试问那个时代的士大夫有几个是尊信汤武周孔和恪守礼法的?阮籍作《大人先生传》,讽刺“礼法之士”是裤裆里的虱子,又常常向“礼法之士”翻白眼;母死不守丧,闻丧醉饮不哭;到邻近酒家买醉,女主人年少貌美,乘醉便倒在人家身边大睡……种种放荡行径,比嵇康的懒散傲慢要严重得多,却能远祸全身,主要原因就是他能“韬晦”,屈在司马昭属下做官,司马昭封晋公时,他曾替司空郑冲作劝进笺,有了这项“大节”,其余都是小疵,可以原谅。所以当司隶校尉何曾检举阮籍不守母丧“纵情背礼”,想拿他治罪时,司马昭还嫌多事,说:“阮先生身体这样虚弱,你就不能为我忍一忍吗?”
自然,阮籍也有他的处世诀窍,一是少开口,“不臧否人物”;二是多喝酒,关键时刻借醉躲避是非。比如司马昭想跟他结儿女亲家,阮籍竟沉醉60日,让事情无从提起,只好作罢。钟会经常别有用心地找阮籍套问一些话,想从他的言谈中找漏洞治罪,但每次都逢上他喝得烂醉,不能应对。嵇康就没有这种聪明,“刚肠疾恶,轻肆直言”,岂能不付出代价。
嵇康字叔夜,谯国铚县(今安徽宿州)人,早岁丧亲,孤贫自立,天生奇才而赋性恬淡,高情远致为当世所慕。将处死,太学生3000人请求赦免他,要做他的弟子。司马昭不许。嵇康善弹琴,自称得异人传授《广陵散》曲。临刑时,他遥望落日,要了一张古琴,从容奏完最后一曲《广陵散》,叹道:“《广陵散》从此绝传了!”时为魏元帝景元三年(262),嵇康年仅40岁。行刑之处为洛阳三市之一的马市(见《水经注》),“出建春南门外一里余,至东石桥……桥南有中朝时牛马市。刑嵇康之所也”(见《洛阳伽蓝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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