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诗歌以吟咏情性、抒发感情为主,抒情的基本倾向之一是怨刺。在《诗经》的时代,诗人怨刺无罪,孔子就说过:“诗……可以怨”(《论语·阳货》)。《毛诗序》也说:“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汉儒径直把《诗经》全部作品分作“美”、“刺”两大类。《国风》、《小雅》中的怨刺诗篇(所谓“变风”、“变雅”)比比皆是,“而诸国中不闻以诗获罪者”(清程廷祚《诗论·六》)。战国后期始有第一例与诗咏有关的迫害性事件,受害者是爱国诗人屈原。
屈原名平,字原,出身于楚国王室支族,楚怀王时为左徒,颇受倚重。他才高志洁,忠心为国,有革新政治的主张,因而遭忌于自私守旧的官僚贵族上官大夫靳尚和子兰(怀王幼子,后为令尹)之流。受政敌的谗毁,屈原被怀王疏远,后流放汉北。当时楚国统治集团内有亲秦、亲齐两派势力,子兰是亲秦派的主要人物之一。他认敌为亲,力劝怀王入秦议约,致使怀王受骗入秦拘囚而死。屈原是亲齐派的主要人物之一,对误国媚秦的子兰等人非常痛恨。他虽在流放之中,仍关心国家命运,作诗表达“存君兴国”之志。及怀王死,子顷襄王继位,子兰为令尹,屈原受到更加严酷的迫害,被迁流江南。《史记·屈原列传》载其事云:
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屈平既嫉之,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令尹子兰闻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之。
文章很清楚,屈原迁流江南的直接原因,是“一篇之中三致志”的诗歌激怒了子兰。具体说,“三致志”的诗歌是哪一篇呢?从屈原传世的全部作品看,应是《离骚》。“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固时俗之工巧兮,俪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离骚》中这类愤怒指斥的诗句,必然极大地激怒子兰之流,因而加剧对屈原的迫害。
或认为激怒令尹子兰的诗篇是《哀郢》,说篇中怨刺之句:“外承欢之汋约兮,谌荏弱而难持”;“众谗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等,都是对子兰等人而发的,林庚先生《〈史记·屈原列传〉简注》对此已有详说。不管是《离骚》还是《哀郢》,屈原被顷襄王迁流与作诗有关,这一点应是可信的。当然,从根本上说,屈原遭难是政治斗争的结果,但不排除其中有诗祸的成分。
秦汉以下的第一例诗祸,一般都认为是西汉杨恽事件。他的《报孙会宗书》中那首自编自唱的“南山种豆”之诗:
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
在当时及以后相当长的时期内都不被人注意,宋人则用异样的眼光去看待它,举为自古以来第一首招祸之诗。罗大经《鹤林玉露》(卷一〇)云:“杨子幼以‘南山种豆’之句杀其身,此诗祸之始也。”后世学者多沿袭其说。
这首诗的祸根在哪里呢?较早的文献没有找到,晚出的《古文观止》收录《报孙会宗书》,从编者注解中可以得到答案。编者注“芜秽不治”云:“喻朝廷荒乱也”;注“落而为萁”云:“喻贤人放弃也”;注“须富贵何时”云:“言国既无道,但当行乐,欲待富贵职位,亦何时也”,说全诗“含讥带诮,恽之得祸在此”。通过这样解说,“种豆”诗便成为十足的诽谤之章。然而不知杨恽本意是不是这样,汉宣帝是不是也作这样理解。
唐宋以下,诗祸渐稠,人们用诗祸的眼光看待杨恽之死是可以理解的。度情会意,《报孙会宗书》全篇基调愤怨不平,其中的“种豆”诗不应例外,称之为有意讥刺似乎也不算冤枉,但宣帝未必特别注意这首诗而据以定罪。沈德潜《古诗源》也收入这首诗,题为《拊缶歌》。沈氏看法是:“以力田之无年,比仕宦之失志。未尝斥朝廷也,然竟缘此得祸,哀哉!”即认为是诗祸,但属于冤枉。
东汉诗祸有梁鸿《五噫歌》事件,但史籍所载,不无可疑。
梁鸿字伯鸾,扶风平陵(今陕西咸阳东北)人,东汉著名隐士。其人家贫好学,曾经替人放过猪,做过雇工,逢王莽之乱,与妻盂光隐居山中自耕而食。章帝时,梁鸿东至洛阳,登北芒(邙)山遥望豪华的宫殿建筑,作《五噫歌》寄慨云:
陟彼北芒兮,噫!顾览帝京兮,噫!宫室崔嵬兮,噫!人之劬劳兮,噫!辽辽未央兮,噫!
章帝“闻而非之,求鸿不得”(《后汉书·逸民·梁鸿传》),即怪罪梁鸿,派人访拿他而不获。梁鸿改姓运期,名耀,字侯光,与妻逃亡齐鲁,再逃吴,后来死于吴。
《后汉书》的记载大致如上。这起事件有几处疑点:(www.xing528.com)
第一,章帝秉性宽宏,好儒术,素有“长者”之誉,即位后征召隐逸,废除苛法,平反冤狱,减轻徭赋,举措颇得人心(前文曾述其赦免太学生孔僖、崔驷“诽谤”之罪),唯独待梁鸿如此苛刻,似不可能;
第二,据本传,梁鸿志行高逸,名声很大,权势之家都想要他做女婿,正是章帝求之不得的贤才,竟以一首诗的缘故要拿他治罪,岂不令天下寒心失望?当无其事;
第三,《五噫歌》虽然有讽刺统治者大造宫殿劳民自奉的意思,感慨很深(一“噫”甚于一“噫”),但是语气却平和,字句不尖锐,似乎不至于激祸。
考《太平御览》(卷五七二)引《三辅决录》,章帝当时是“闻而悲之,求鸿不得”,即闻《五噫歌》而生怜悯之意(怜悯百姓,或怜悯梁鸿),派人访求(征聘)梁鸿而不得。梁鸿为了逃避征聘而改姓易名,远走他方。这样解释便合乎情理事势。怀疑通行本《后汉书》文:“肃宗闻而非之”,“非”字是“悲”字之讹。
最后缀述一起民谣祸。
据《后汉书·五行志·谣》记载,灵帝中平年间,京师洛阳流传一首《董逃歌》,其辞云:
承乐世,董逃;游四郭,董逃。
蒙天恩,董逃;带金紫,董逃。
行谢恩,董逃;整车骑,董逃。
垂欲发,董逃;与中辞,董逃。
出西门,董逃;瞻宫殿,董逃。
望京城,董逃;日夜绝,董逃。
心摧伤,董逃。
歌中,“董逃”二字是衬字,起整齐歌句、加强表现力的作用,同时又是对野心家董卓的诅咒。歌词大意是说董卓虽然专横残暴,终将归于逃窜,以致族灭。据《风俗通》记载,董卓听到这首民谣后,严令禁止,犯禁被杀的不下千人(一说董卓将“董逃”改为“董安”)。崔豹《古今注》曰:此歌“后人习之为歌章,乐府奏之以为儆诫焉”,于是有汉乐府古辞题《董逃行》,魏曹丕、晋陆机、唐张籍、元稹、宋陆游等都有以《董逃行》为题的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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