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末桓、灵之世,宦官势力空前高涨。其徒众之广,聚敛之富,享用之奢,威势之盛,荼毒之烈,《后汉书·宦者列传序》描述道:
举动回山海,呼吸变霜露。阿旨曲求,则光宠三族;直情忤意,则参夷五宗……
若夫高冠长剑,纡朱怀金者,布满宫闱;苴茅分虎,南面臣人者,盖以十数。府署第馆,棋列于都鄙;子弟支附,过半于州国。南金和宝、冰纨雾之积,盈仞珍藏;嫱媛侍儿、歌童舞女之玩,充备绮室。狗马饰雕文,土木被缇绣,皆剥割萌黎,竞恣奢欲。构害明贤,专树党类,其有更相援引、希附权强者,皆腐身熏子,以自衒达。同敝相济,故其徒有繁,败国蠹政之事,不可殚书。所以海内嗟毒,志士穷栖,寇剧缘间,摇乱区夏。虽忠良怀愤,时或奋发,而言出祸从,旋见孥戮。因复大考钩党,转相诬染,凡称善士,莫不罹被灾毒。
宦官势力是在与外戚、士大夫的长期权力争夺中逐渐强大起来的。元帝时石显虽然得志,而徒党不多,犹有“光杆司令”的味道。此后外戚独掌大权,直到王莽之乱。东汉初,外戚、宦官都不显盛。从章帝、和帝开始,外戚得势,宦官处于屈从地位,但已在蓄积力量,逐渐显露头角。如和帝时郑众倡诛窦宪,封鄛乡侯;安帝时蔡伦依附邓太后,封龙亭侯;顺帝之立,孙程等19人以定策有功封侯,号称“十九侯”;桓帝之立,曹腾以定策有功封费亭侯。
桓帝延熹二年(159),宦官单超、徐璜、具瑗、左悺、唐衡五人奉命合谋诛梁冀,事后五人同日封侯,世称“五侯”。从此,外戚势力退出政治舞台,剩下的事情是宦官集团与士大夫集团的较量。
“五侯”专横跋扈,荼毒遍及天下。单超先病死,人们为其余四人编了几句顺口溜:“左回天,具独坐;徐卧虎,唐雨堕。”(《后汉书》作“唐两堕”,此从《通鉴》)数年间徐璜、唐衡相继死亡,具瑗、左悺被劾自杀。“五侯”既亡,宦官势力暂时受到挫折。
当“五侯”横行之时,最先受害的是庶民百姓。清人赵翼总结历史上的宦官之祸说:“东汉及唐、明三代,宦官之祸最烈,然亦有不同。唐、明阉寺先害国而及于民,东汉则先害民而及于国。”(《廿二史札记》卷五)自延熹二年李云、杜众被害,士大夫“以忠为讳”,闭口不谈国事,谏谤之祸少见。但这种局面没有维持多久,便发生了仅次于秦皇坑儒的大惨案,即党锢之祸。从统治阶级内部关系上说,党锢之祸是皇权与宦官势力对士大夫势力的打击。从士大夫这方面说,致祸的主要原因是谤议和标榜,而莘莘学子尤其是太学诸生从中起了重要作用。
东汉各帝都崇儒敬士,大小官吏多系读书出身,不少人还是著名学者,社会上普遍敬重读书人。名利所在,众趋若鹜,私学之盛亘古所无。著名学者注录弟子往往数百上千乃至万人(如楼望门下9000余人,蔡玄门下16000人),所居哪怕是深山大泽也门庭若市。如杨伦,“以不能人间事,遂去职,不复应州郡命。讲授於大泽中,弟子至千余人”(《后汉书·杨伦传》)。官学的规模也空前庞大,顺帝时聚集在京师洛阳的太学生多达30000余人,此外各郡还有大批生徒结聚。
士人群聚,往往好事多动,交游联络千百成群。影响所及,社会上形成聚众行事的风气。如会葬之风:名儒楼望卒,门生会葬者数千人(按:门生会葬始于西汉龚胜);太尉黄琼卒,会葬者六七千人;名士陈寔卒,会葬者30000余人。又如太原名士郭泰游学归乡,京师士大夫为他送行,马车有数千辆;冀州刺史朱穆因得罪宦官而革职,京师太学生数千人诣阙上书为他申冤;东海太守宋均因事免官,郡中数千吏民到洛阳请愿要求让他留任。
这类事件在《后汉书》中比比皆是,多见于桓、灵之世。士人聚众行事,是因为朝政昏暗,宦官势焰太盛,士大夫普遍感到压抑和愤慨。于是已仕者与未仕者联合起来主持“清议”,批评时政,裁量人物,与宦官势力作斗争。
促成联合的重要手段是标榜。桓帝时,太尉陈蕃(字仲举)与司隶校尉李膺(字元礼)皆居官正直,不畏强暴,深受士大夫敬慕。太学生编成七字谣颂扬道:“天下楷模李元礼”,“不畏强御陈仲举”。太学生领袖郭泰、贾彪与汝南名士范滂、南阳名士岑晊等,一大批讲气节守道义的士人互相推重,形成一股与宦官集团对抗的势力。遗憾的是,士人之间为了争名往往门户角立互不相让,甘陵国(今山东临清东北)学者周福、房植就是这样。二人治学成名做了大官以后,两家宾客互相贬毁,各树朋党,因而有“甘陵南、北部”之称。这一事件被宦官集团借为口实,“党人”恶谥从此开始。
张自烈《郭泰论》曰:“或曰党祸由名士,有慕诱而后有标榜,有标榜而后有诽讪。”(《芑山文集》卷四)所谓“党锢之祸”,其实就是标榜之祸和谤议之祸。它包括两次事件,一次发生在桓帝时,一次发生在灵帝时。
桓帝延熹间,李膺任河南尹。河内郡有个叫张成的,善于推算祸福、占卜吉凶,靠这点本领交结宦官,桓帝也颇为信从他的推占。张成推算朝廷将有赦令,就唆使儿子杀人。李膺派人逮捕杀人犯,这时果然来了赦令。李膺愤恨难消,竟不顾赦令把杀人犯处死。
张成的弟子牢修便上书诬告李膺等人“养太学游士,交结诸郡生徒,更相驱驰,共为部党,诽讪朝政,疑乱风俗”(《后汉书·党锢列传序》)。桓帝震怒,传令各郡、国逮捕“党人”。于是李膺、范滂等人被捕,牵连入狱的有200余人。许多人闻风逃匿,官府悬赏捉拿,吏役到处搜捕。时为延熹九年(166)。
第二年,在贾彪(时为新息县长)游说下,尚书霍谞、城门校尉窦武等人上书请求释放“党人”。行将就木的桓帝同意了霍谞等人的请求,把在押的“党人”全部赦归原籍,同时宣布把他们终身“禁锢”(即终身不许外出就学求仕等),名单造册存档。
以上是党锢之祸的第一次事件,宦官从中起了重要作用。此后宦官越发嚣张,士大夫也越发斗志昂扬。范滂出狱返乡途经南阳,当地士大夫把他当作凯旋的英雄,上千人驾车迎候。侍御史景毅当初让儿子拜李膺为师,李膺被捕后,门人、亲属都受株连上了“党人”名单,景毅之子因没有正式列入门生名籍而未受株连。景毅于心不安,慨然上表说明自己与李膺的关系,甘愿免官回乡。标榜、结聚之风也越加盛烈,舆论推窦武、刘淑、陈蕃三人为“三君”,李膺等八人为“八俊”,郭泰等八人为“八顾”(“顾”是说以德行影响别人),张俭等八人为“八及”(“及”是说引导别人赶上先进),度尚等八人为“八厨”(“厨”是说仗义疏财、救助贫困)。
张俭是山阳高平(今山东微山西北)人,延熹间被郡太守聘为本郡东部督邮。大宦官侯览老家在郡东,正属张俭管辖的地区。侯家仗势残害百姓,无法无天,张俭便上疏检劾侯览和他母亲的罪恶,请求依法严惩。侯览利用职务之便扣下了张俭的劾疏,从此与张俭结仇。张俭同乡朱并为人佞邪,被张俭鄙视,便与侯览相结,在侯览唆使下投书诬告张俭与同郡24人结党谋反,捏造一套山阳郡“八俊”、“八顾”、“八及”名号。灵帝于是下令逮捕张俭等人。张俭只身逃亡,望门投止,所到之处人们破家舍命救护他。张俭最后逃到塞外,终免于难。官吏跟踪追捕,把救护接待过他的人家族灭了数十户。同时罹祸的夏馥云:“孽自己作,空污良善,一人逃死,祸及万家。”(《通鉴》卷五十六)(www.xing528.com)
大宦官曹节乘机唆使官府奏请灵帝批准,逮捕了前次获释的“党人”李膺、范滂等百余人,把他们全部害死在狱中。此外,奸人乘机告讦,官吏任意吹求,种种冤滥株连而致死亡、监禁、流放、废锢者达六七百人。时为建宁二年(169)。
熹平五年(176),永昌太守曹鸾上书为“党人”讼冤,措辞激烈。灵帝见奏大怒,立即下令逮捕曹鸾,用槛车押到槐里(在今陕西兴平)狱中拷掠致死。同时下诏追查“党人”门生故吏、父子兄弟和五服以内族属,一律加以禁锢。
光和二年(179),上禄县长和海上疏请求放松党锢,认为“锢及五族,既乖典训之文,有谬经常之法”(《后汉书·党锢列传序》)。这回灵帝总算开恩,允许缩小党锢范围,“党人”从祖以下族属均予宽免。
中平元年(184),因发生黄巾起义,宦官吕强劝灵帝解除党锢,以防“党人”因怨成叛与黄巾军勾通。于是灵帝下令大赦“党人”,被流放者得以迁返本乡。
以上是第二次党锢事件,历时19年的党锢之祸至此告终。
灵帝宠信宦官甚于桓帝,凡冒犯宦官的必遭横祸。即位之初,太傅陈蕃和大将军窦武密谋诛曹节、王甫等,事泄,陈蕃被诛,窦武自杀。两家亲故门生受株连,或被杀,或逃亡,或禁锢,或流放。铚县令朱震激于义愤,弃官收葬陈蕃尸体,藏匿陈蕃之子陈逸,事发下狱,合门桎梏。朱震在狱中受尽拷掠,誓死不供,终使陈逸得脱。郎中谢弼上书请求释放陈蕃家属,被贬为广陵府丞。谢弼不赴,归乡后被曹节借故捕入狱中拷掠而死。
熹平元年(172),窦太后崩,有匿名人在朱雀阙上书写文字,大意云:天下大乱,曹节、王甫幽杀太后,常侍侯览滥杀党人;公卿皆尸禄,无有忠言者。灵帝命司隶校尉刘猛搜捕主犯,10日会审一次。刘猛认为匿名文字是忠直之言,办案消极,灵帝遂换御史中丞段颍承办此案。段颍派人四出搜捕,拘获1000余人,主要是太学生。
光和元年(178),议郎蔡邕上疏指责当朝佞臣及宦官程璜等人,奏章被曹节偷看,泄露于外。程璜便让人造匿名传单诬陷蔡邕,致使蔡邕下狱,坐“大不敬”罪将被弃市。经人救援,蔡邕减死罪一等,戴枷锁领亲属流放朔方。后逢大赦放还,又被诬在流放地谤讪朝廷,程璜还派人在路上行刺、投毒。蔡邕遂亡命江海吴会间,12年后被董卓强征而出。
曹节死后,中常侍张让、赵忠等10人得宠,时称“十常侍”。这群宦官专门诱导灵帝纵欲享乐,灵帝竟说:“张常侍是我公,赵常侍是我母。”中平元年(184年),侍中向栩上书论宦官之害,被张让诬控与“黄巾贼”勾结,下狱而死。郎中张钧上书说百姓“从贼”是“十常侍”聚敛所致,请斩“十常侍”,结果也下狱而死。
中平二年(185),钜鹿太守司马直不忍心向百姓征收苛捐杂税,在赴任途中上书指陈时弊,吞药自杀。谏议大夫刘陶上书说当今天下大乱,“盗贼”四起,都是宦官造成的,结果被诬“通贼”,下狱拷掠而死。
以上事件与党锢无关,而大体与第二次党锢同时。汉末士大夫重名誉,守节义,在两次党锢中,面对宦官势力的迫害,他们舍生忘死,前仆后继,创造了令后人敬仰的“党人”精神。对此,清初志士顾炎武赞扬道:
朝政昏浊,国事日非,而党锢之流,独行之辈,依仁蹈义,舍命不渝。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三代以下风俗之美,无尚于东京者。(《日知录》卷一三)
宋司马光则以历史学家的眼光审视党锢事件,喟然兴叹道:
党人生昏乱之世,不在其位,四海横流,而欲以口舌救之,臧否人物,激浊扬清,撩虺蛇之头,跷虎狼之尾,以至身被淫刑,祸及朋友,士类歼灭而国随以亡,不亦悲乎!(《资治通鉴》卷五六)
在文祸史上,汉末党锢是秦皇坑儒之后的又一起重大事件,二者都是谤议之祸(《文献通考·刑考》以党锢祸为“偶语”、“腹诽”之祸)。党锢又是标榜之祸。党锢事件的影响是深远的,宋代的太学生和明末的东林党、复社文人都不同程度受汉末“党人”任气矜名,疾恶如仇的精神激励。
至于党锢之祸的历史教训,宋陆游《书感》诗有云:“党祸本从名辈出,弊端常向盛时生。”这两句诗表现了士大夫的深沉之思,值得玩味。《四库全书总目·庆元党禁》一书“提要”评论尤为精辟:“儒者明体达用,当务潜修;致远通方,当求实济,徒博卫道之名,聚徒讲学,未有不水火交争,流毒至于宗社者。东汉不鉴战国之横议,南北部分而东汉亡;北宋不鉴东汉之党锢,洛蜀党分而北宋亡;南宋不鉴元祐之败,道学派盛而南宋亡;明不鉴庆元之失,东林势盛而明又亡。皆务彼虚名,受其实祸。”总之,士大夫结党,前后相望,每致亡国,非国家社稷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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