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专
我真正开始认识和阅读周力的绘画是2007年受美国J&J基金会委托策划“气韵:中国抽象艺术国际巡回展”的时候。这个展览力图展示同一种族的艺术家在不同语境中对“抽象艺术”的理解方式,八位参展的华人艺术家中有四位来自中国,三位来自纽约,一位来自巴黎。这位来自巴黎的艺术家就是周力,选择她的理由很简单,她的绘画风格与前面两类艺术家有着一些迥然不同的差异。和几位中国艺术家比较,她的作品似乎没有那种强烈的本土性和历史符号的负担,而与几位纽约艺术家比较,她的作品似乎又少了些观念性、冲突性和戏剧感,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许正好是德·库宁和老年赛伊·汤伯利之间的距离。
这个展览试图在西方式抽象和东方式抽象之间找到某种契合点,“气韵”这个古典概念也许无法从理论上说明两者之间巨大的历史距离,但参展艺术家的身份却仿佛成为弥合这种距离的一种生命的中介,他们以不同方式诠释了“气韵”,展示了两种抽象方式如何在他们的图像中天衣无缝地浑然一体。“气韵展”就像是一种关于抽象主义历史趣味的测试和冒险,八位中国艺术家以他们的身份和经验验证了抽象主义的这样一种可能性:在源于西方抽象主义的表现语言和东方内敛、微妙、宁静的兴致间存在着某种不可言说的通约性。
抽象艺术的逻辑来源于一种错误的二元论,这种偏激的二元论将抽象绘画替代写实绘画的历史看成是因为绘画不再满足于被动地、镜像式地描绘事物外观而开始于热衷表现内在世界的需要,无论这个内在世界是理性的、情感的或是来源神秘莫测的梦幻,而它认为抽象艺术能够做到这一点,主要是因为它建立了一种独立、纯粹和不受对象限制的“内在法则”,而这种法则是反经验的和非历史的,但正像迈耶·夏皮罗指出的那样,具象绘画和抽象的根本区别其实并不在于外在或内在、经验或直觉、纯粹的形式或不纯粹的内容,而在于它们使用了不同的语言程式,光影、空间、线条、色彩甚至印痕在被从对象中抽离出来(或者用马列维奇的话说“解放出来”)后它们就开始服从另一套不同的认读程序、另一套构形方法和另一种“历史的”趣味,“自然形式和抽象形式都是艺术创作的材料,是选择前者还是后者,随历史趣味的变化而变化,……跟自然主义艺术一样,每一种类型的抽象艺术,都不是在创造一种绝对的形式,而是赋予某些要素,不管是色彩、画面、轮廓还是图案,或者某种形式手法,以一种特殊而又暂时的意义。”(迈耶·夏皮罗《抽象艺术的性质》)激进的康定斯基和保守的学院派画家其实都在寻找表现激情和心灵的办法,只不过前者选择了几何体而后者选择了一片风景,抽象绘画首先依靠的是一套新的语言代码,认读、欣赏和打动我们的恰恰取决于我们观看这种语言的经验和趣味系统,而不是内在的情感和玄秘的意象,或者说,不了解抽象艺术的语言程序我们就无法进入这种情感和意象。(www.xing528.com)
在周力的抽象绘画中,“气韵”这个概念可以对应于“空灵”这个概念,但要阅读这种意象,则需要了解她的绘画态度和她使用的那些独特的语言程式,就像我们捕捉飞蝶需要一张精心编制的网。从她经历的由写实绘画到抽象绘画的历程看,绘画对她而言从来都不是一种刻意经营的语言研究,不是一种具有历史重负的观念实验,更不是精英式的激情表演,艺术对她更像是一种流动不居的日常生活方式,一种随兴而为的游戏或是一种禅或达达式的平淡修为。
周力作品的构图是去中心化的,即画面空间是弥散性和非聚焦的,它们呈现了一种无限观看的可能,这种可能也暗示了它与中国山水画的某种内在的视觉联系:我们可以用“卧游”的方式去观照画面的任何方位而不至于错过什么,这使她的画面有一种“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庄子·应帝王》)的气象。周力作品中的线条和色彩具有自动书写的特征,这是由于受到她艺术家父亲的熏染,从小她就从毛笔中体会到了那种微妙、灵动而富于内在力度的笔性,这种笔性几乎成为她后来抽象绘画的一种造型基础,也是构成她画面那种精微韵味的主要形式要素,为了突出这种笔性效果,她还使用了拼贴宣纸和纱布的肌理手法,以强调这种笔性与画布之间的材料张力,铅笔敏感的线性素描也时常成为她营造这种精微趣味的手段。解读周力画面的符号和色彩系统也许是一个心理学的课题,在她的早期作品“窗”系列(2001年)中,弧形符号与白色的不规则的宣纸和纱布拼贴构成一种内在的封闭感、紧张感,“窗”所隐喻的私密语境通过略显的忧郁、敏感的线条和对比极强的纯色色块而更显突出。在接下来的“无题”系列(2006年)、“记忆”系列(2006年)中(正是这两组作品参加了“气韵展”),随着画面背景的开放,弧形符号也演变成更为自由随兴的圈形符号,铅笔涂鸦形象的出现加强了图像的叙事色彩,团形色块与圈形线条之间形成了一种具有强烈音乐性质的律动,在这一时期的作品中,我们可以明显看出艺术家极力在画面中保持着孩童般自由幻象和精致的形式布局之间的某种微妙平衡,而画面也出现了明显意象化的倾向,作品的情绪基调是明快、跃动的,超越了前一阶段的内省、封闭的私人体验。在“蜕变”系列(2005年)中这种超越性经验更发展成为一种风格性极强的构图实验,笔性极强的圈形符号解体成为纠缠繁复的网状线条,甚至演变成为硬边线条,而进一步的发展在最近的作品“线”系列(2014年)中则表现为一种线条符号间反差极大的调性对比实验,硬边线条和柔性的墨色笔法之间形成了一种时间上的张力,微茫背景强调了这种时间的意象。在最近的作品中,她甚至开始尝试以综合材料去替代画面的硬边线条,使线条这种抽象元素脱离画面,由符号转换成为某种独立的装置。事实上,在2015年以“尘埃-蜕变”命名的公共装置作品中,她更进一步地将画面上的抽象世界完整地移植到了公共领域,从而为自己的抽象世界开拓出一片新的想象飞地。
周力的抽象世界是经验性的,抽象成为她验证幻象世界和真实世界之间界限的一种语言方式,也是她精神性超越的一种有效媒介,用她自己的话说:“无论载体是何种形式,其最终是为了传达出一种我赋予作品的态度—纯粹而彻底的自由。”而这也正好是2007年那个“气韵展”所确定的真正主题:抽象是一种关于自由的表达。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