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我在北平汇文中学教高中地理。春末夏初,地下党的学生对我说:“大哥,走吧,别在这儿干啦!您已经上了社会局马汉三的黑名单啦!”我“唔”了一声,心里明白:一批特务学生上课捣乱,让我治住了(是治住不是制住);另一批下课骑自行车盯我的梢,我两次都是推自行车进大四合院的穿堂门,再穿堂过户出后门,把王八旦撂在大门外甩开的。这事没敢跟父母、弟妹、女友提。可是我上哪儿去呢?我犹疑了一下说“:要不,我去天津南开!”他说“:太对了,南开是小解放区啊!”于是,我活动去天津南开。
天津南开有三位主任:教导、训育主任关健南、杨坚白二位先生我过去没见过,总务主任史学曾是从重庆来的。暑假前,三位决定聘我,我在8月15日以前报到。按规定得找一位介绍人、一位保证人。很自然地,史主任让我去罗斯福路(和平路)四面钟《大公报》馆去见严先生。
和严先生已是7年没见,看他精神抖擞,比当我级任导师时更神气了。严先生在我的材料上签了字,盖了章,又作主让我第二天去南开大学找鲍觉民教授当保证人。1941至1942年我在昆明西南联大地学系大一,鲍先生也是我的老师。严先生在办公室和我谈了半天话,又带我回家(在迪化道,现鞍山道),见了师母李若兰先生。和严先生谈物价、谈形势,也讲了我为什么上了3个大学、转两个系,6年才毕业的过程。又开门见山谈了我为什么要离开汇文,要上南开。严先生说:“我明白,你根本当不了共产党,共产党也不要你,你只是讲课时嘴上没有把门儿的,思想上是居中略偏左而已。”他又说:“其实,《大公报》就是居中略偏左!”
严先生又问:“傅冬菊不跟你同班吧?”我说:“比我中学低一班,42届的。”严先生说:“她是我们《大公报》馆记者,比你左倾得多,可是她是傅作义的女儿。傅先生,谁敢动?你爸爸我认识,是个工程师,不行啊!”又说:“好在回了南开,南开就是南开,作为南开人,放心大胆干你的,教你的书,没事!”
严先生给我讲教书之道:“南开学生就是帅,就是棒。街上一走,一眼看出是南开学生。当南开先生也得帅,也得棒,让人一看是南开先生。不能无精打采,松松懈懈,窝窝囊囊、拉里拉塌,就得从外到里,从里到外,都得精神,都得认真!教书,既然你进入角色了,就非得认真不可!”严先生这几句话,我受用了多半辈子。直到今天,我70多岁了,还能教书,还有精神。老学生、新学生都承认我这一点。
严先生谈南开:“卢沟桥事变前,南开是天津的南开,日本投降、光复以后,人家说:天津是南开的天津。市长、各局的局长全是南开的,连西南联大黄子坚先生还当过几天教育局长呢。公用局局长张二爷你认识?”我说:“连二奶奶带孩子们都跟我熟。”“校警队敖队长你认识?”我说:“我叫二叔,他侄儿我叫敖大哥。”“是八区区长(今红桥区)!”
那时天津各局除了社会局局长以外,全是南开校友或“准”南开校友。警察局局长李汉元原是英国工部局的“三道”,抗战胜利时住在重庆南开中学津南村,张廷谔也住津南村。后来,我去看过敖二叔敖世璋,我说:“二叔,您升官了。”二叔说“:升什么官?你知道我在重庆南开校警队管多少人?”我说“:得一个多排,有好几十口子吧?”那时,重庆南开没有围墙,800多亩方圆,全仗着校警队日夜巡逻。二叔说:“现在我这个八区区公所里,连我的包月三轮才16个人!”
1948年南京的“立宪国大”早已开过,为了支持张伯苓校长竞选“国大代表”[1947年的“国大代表”被老百姓称为“国大代”、和“青年从”(军)“、军官总”(队)、“社会贤”(达),并称为“四大凶”。]副市长杜建时(后升为市长,比严先生高几班)、南开校友会,包括严先生在内,很忙合了一阵,并成立了个“公能学会”。不好在明面上用南开校友会的名义,代之以南开校训“公能”为名的“公能学会”。到1948年8月我见严先生时,公能学会早已不开会了,张校长也去“宁国府”的“考试院”履新去了。
“一脚踹在臭水沟里”是张校长自己后来的说法。严先生的说法呢?我问过:“您对校长做官看法怎样?”严先生摇摇头:“不好说。”又思考一下:“这里面有事儿!”,我想严先生也许知道蒋介石告诉张校长“以后教育部隶属考试院”这句虚幌一着的诱饵式的诺言吧。
这个问题,严先生没跟我多讲。如他所表示的,在胜利后天津“接收”阶段,是有不少南开校友和“准”南开校友到天津做官。严先生从美国回来,从《大公报》驻美记者到升为天津《大公报》副经理,再升为经理,当上风头一时的“参议员”,这和他在南开校友中的声望有关,也和他与杜建时有较亲近的关系有关。(www.xing528.com)
到了11月底,我最后一次见他,我问:“您走不走?”那时候,陆陆续续去南方的人不少。他说:“我得走!李若兰和孩子已经去了南渝了。我这个……”半截子话,没说出来。我说:“何至于?您就不能再等等,再看看?”他说:“整个《大公报》馆里,就是我一个人跟‘政府’最近。”
12月上旬,平津之间火车不通,我截在北平。直到1949年1月底北平和平解放,2月上旬我才回到天津。《大公报》已改名《进步日报》,我去了一趟报馆,打听严经理在不在报馆?一位工作人员说:“临解放时走了,坐美国登陆艇走的。”
严先生1946年从美国回到天津,1948年底再离天津去美国,在《大公报》工作只有两年多,除了《大公报》的日常工作以外,他做的其他工作有:
出版了一本由张伯苓校长题书名的《旅美鳞爪》,是他为《大公报》撰写通讯的集子。其中最精彩的是他访问罗斯福总统夫人的通讯。还有他1941年以前在重庆《大公报》发表过的《燃起运动场上的烽火》。40多年以后,在南开中学图书馆和天津图书馆已查不到这本书了。
他一直是天津市“参议会”的参议员。他的老母亲、我的太师母夏先生也是参议员。老校友时子周是第一任“议长”,参议员中南开校友、“准”校友不少,而严先生确是在这会里挺出风头的一位。记得1947年春节,他还和李若兰先生在中国大戏院“参议会”的晚会上演出过丑角戏《背板凳》,大受欢迎。
《了望》周刊1993年第1期上,萧乾先生在怀念杨振声教授的文章中写到:
“每个人一生从小学到大学,必然有过几十位老师,然而可以称作‘恩师’的,只能有一两位。所有的老师都曾传授过知识,因而在学问的积累上,都给予过帮助。然而恩师则在知识之外,还在人生道路上曾经指引过,给过帮助,有过影响。”
抗战中期,萧乾先生是《大公报》驻欧记者,严先生是驻美记者,他们二位是老同事了。而萧先生对“恩师”的论断,我确是从严先生的身上深有体会的!1947年我同届的李忠民在北平汇文中学课室外面听了我半堂课,他说:“你这课纯粹是海怪改行教地理。”确实,严先生不但传授给我知识,传授给我讲课的技术和艺术,还在我的人生道路上指引过我,给过我帮助。严先生确实是我的当之无愧的恩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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