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人先祖在文化上以鸟、虎、熊为崇拜对象,在经济上他们又是游牧狩猎民族,所以秦人先祖早就具有掌管山林、调驯鸟兽的族群传统。《史记·秦本纪》记载:“大费拜受,佐舜调驯鸟兽,鸟兽多驯服,是为柏翳。”[21]这句话的真实含义就是因为大费善于调驯鸟兽而得名“柏翳”,“柏翳”即“伯益”。如前所述伯益之“益”通“嗌”,与玄鸟鸣叫之声有关,《汉书·地理志》云“伯益知禽兽”,而《后汉书·蔡邕传》亦云“伯翳综声于鸟语”。[22]说明伯益不仅能“调驯”鸟兽,且能“综声于鸟语”,就是能懂得鸟类语言,并通过模仿鸟语而调驯之,进一步证明秦人先祖伯益确实具有与鸟兽沟通的本领。远古时期氏族杰出首领之名,也多与其技能或特长有关,其实就是更高级别的族群首领或后人赐予他的名号。例如,夏禹之“禹”,是“受禅成功”之意;[23]而殷纣之“纣”,就是天下人因其“残义损善”而名之为纣;[24]周人始祖后稷名“弃”,是因为“初欲弃之,因名曰弃”[25];其后的不窋与鞠陶之名,亦与其在北豳居住窑洞的生活经历和生存状态有关。伯益是否与孟戏、中衍一样具有鸟身人言的外形特点,不得而知,但伯益之名确与其善于“调驯鸟兽”和“综声于鸟语”有关。正因为伯益具有这样的才能和特长,所以尧才让其担任掌管山泽林木之虞官。[26]伯益之后,其后世子孙继续发扬族群传统,费昌为汤御,孟戏、中衍为帝太戊御,造父因善御而幸于周穆王,蜚廉“善走”亦得益于这种族群传统,非子因善养马而封邑,总之,秦人因为善于调驯鸟兽而使族群不断发展壮大。
其实,远古时期的东夷部族,他们不仅崇拜鸟,可能都具有调驯鸟兽的族群传统。《山海经·大荒东经》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有关东夷古族调驯鸟兽的信息。
有蔿国,黍食,使四鸟:虎、豹、熊、罴。
有中容之国,帝俊生中容,中容人食兽、木实,使四鸟:虎、豹、熊、罴。
有司幽之国……黍食、食兽,是使四鸟。
有白民之国,帝俊生帝鸿,帝鸿生白民,白民销姓,黍食,使四鸟:虎、豹、熊、罴。
有黑齿之国,帝俊生黑齿,姜姓,黍食,使四鸟。
有国曰玄股,黍食,使四鸟。[27]
除此以外,《大荒北经》及《大荒南经》也有部分相似记载:
有叔歇国,颛顼之子,黍食,使四鸟:虎、豹、熊、罴。
有北齐之国,姜姓,使虎、豹、熊、罴。
有毛民之国,依姓,黍食,使四鸟。[28](www.xing528.com)
有人三身,帝俊妻娥皇,生此三身之国,姚姓,黍食,使四鸟。
海中有张宏之国,食鱼,使四鸟。[29]
《大荒北经》经文开头叙述:“东北海之外,大荒之中……”可见《大荒北经》叙述的就是东北地区的方国和民族,和《大荒东经》“东海之外”的地理范围是连接或部分重合的;而《大荒南经》的内容也包含“东南海之外”的民族,和“东海之外”的地理范围亦有重合。所以,《大荒东经》《大荒北经》和《大荒南经》所云“使四鸟”之民族,其实都是崇拜鸟的东夷部族。而类似的记载在《大荒西经》中仅有一例:
西北海之外,赤水之西,有先民之国,食谷,使四鸟。[30]
所以,综合来看,这些“使四鸟”的民族主要生活在中原以东的东部沿海一带。其实随着部族的迁徙与融合,鸟夷族的图腾崇拜及其文化也向其他地区传播。笔者认为,其文化不仅向东北、东南传播,也向中原和西北传播,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彩陶中出现的极为普遍的鸟纹,就源自东夷族的鸟崇拜。同样,出现于西北海外“使四鸟”的民族,也应与部分东夷部族的西迁有关,迁居西汉水上游的秦人的鸟崇拜就是继承了其东夷族群的传统。
对于“使四鸟”之“使”,郝懿行认为:“使者,谓能驯扰役使之也。”而“驯扰役使”正是调驯鸟兽的体现。但对于其后的“虎、豹、熊、罴”,郝懿行却认为是:“经皆言兽,而云使四鸟者,鸟兽通名尔。”言下之意“四鸟”就是“虎、豹、熊、罴”。[31]对此,笔者不以为然。这些“使四鸟”的民族皆为东方民族,其实就是鸟夷,鸟是他们的总图腾。他们不仅崇拜鸟图腾,正如伯益“综声于鸟语”一样,且善于调驯鸟兽,所以“使四鸟”之“鸟”不能用“兽”替代,鸟的地位高于虎、豹、熊、罴。袁珂先生对此段经文的断句和理解也有问题,他根据郝懿行的解释读为:“使四鸟:虎、豹、熊、罴。”毕沅校注的《山海经》则断为:“使四鸟。虎豹熊罴。”[32]当然这里的句号只是一种断句符号而已,并非今之句号,但这种断句体现了对经文的正确理解。其实,这句经文应读为“使四鸟、虎豹熊罴”,意思是这些东夷民族皆善于调驯鸟兽,鸟兽为之驯服,他们驾驭或驱使着四鸟以及虎豹熊罴。那么,他们是如何驾驭驱使这些鸟兽的呢?由于古本《山海经》图像的遗失,我们无法得到明确答案,但圆顶山出土的这件“饰鸟虎熊车型器”,正好为我们提供了考古学证据。
这件车型器顶盖有一人居中,熊位于其后,四只鸟守护于四角,四只虎亦攀附于四角,正好体现了居于中央的人驱使驾驭鸟兽的生动场景。所以此车型器的中心其实是人,而不是熊。墓主人的灵魂应居于车内,顶盖上的人不仅是管理、驱使鸟兽者,也和鸟兽一道都是墓主灵魂的守护者。但这里只有熊和虎,那么豹和罴呢?笔者以为,此处的虎其实就代表了“虎豹”,熊则代表了“熊罴”。豹与虎同属猫科动物,是一种似虎而比虎略小的动物,所以古籍中往往“虎豹”统称[33];罴则是熊的一种,即棕熊,[34]“熊罴”其实就泛指熊一类动物。所以,此车型器就是“使四鸟、虎豹熊罴”的生动再现。古本《山海经》是以图像为主的古籍,尤其是海外、海内、大荒诸经,是围绕图像而描绘的文字,所以当原始的古籍图像遗失后,文字部分就十分令人费解了。在没有考古学的古代,学者们就很难理解“使四鸟、虎豹熊罴”的真实含义。据此,笔者推测,古本《山海经》中描绘的“使四鸟、虎豹熊罴”的图像,可能就是东夷人用鸟、虎、熊等驾驭或护卫着车辆行驶的画面。
从经文叙述来看,这些“使四鸟”的东夷诸族,大多是帝俊的后裔。《山海经》中出现次数最多的古帝就是帝俊,达十六次之多。但帝俊究竟为何人,历来看法不一,主要有帝舜与帝喾二说。郭璞认为“俊为舜之假借音”,所以帝俊即是帝舜,王国维、吴其昌、郭沫若、杨宽、顾颉刚、袁珂诸家也多采郭说,认为是帝舜,似乎成为历史定论。[35]还有部分学者认为是帝喾。笔者认为,帝舜的说法未必周全,其一,《山海经》中本来就有帝舜之名,且其名出现次数达十一次之多,为何又会出现如此多而实为帝舜的帝俊?如果偶尔出现一二次,说成帝舜之衍文还情有可原,但帝俊出现的次数最多,显然他应另有其人。其二,“俊”与“舜”的字形差别较大,而与“舜”的读音也不是十分接近,所以就此将其考定为帝舜,难免有牵强附会之嫌。至于帝喾说,“喾”的字形、读音均与“俊”相差较大,学者多引皇甫谧《帝王世纪》所云帝喾生而自呼其名曰“俊”,以及史籍记载之人物谱系来考定为帝喾,虽有合理之处,但也有不能自圆其说之处。例如,有学者引《山海经·大荒南经》“帝俊生季厘”及郝懿行之注疏“文十八年《左传》云,高辛氏才子八人,有季狸,狸、厘声同,疑是也”来证明帝俊与帝喾本是一人。[36]试举一反例:《山海经·大荒东经》云“帝俊生中容”;而《史记·索引》又引《左传》:“史克对鲁宣公曰:‘昔高阳氏有才子八人,倉舒、隤皚、檮献、大臨、尨降、庭堅、仲容、叔逹。”[37]此“仲容”即“中容”,可见中容为高阳氏才子八人之一。以此来看,帝俊似乎又成为颛顼了,而按《史记》谱系,颛顼与帝喾为叔侄关系。由此说明,帝喾为帝俊的理由也不够充分。有学者认为帝喾在经文中只出现3次,次数最少,所以就此认为帝俊即帝喾,显然在他看来这些古帝在经文出现的次数应大致相同,好像帝俊是填补帝喾的次数空白,显然是站不住脚的。[38]
笔者认为,我们在纠缠于纷繁杂芜的史籍人物谱系的同时,却忽略了一个最明白而根本的事实,那就是这些部族既然皆为东夷古族,而东夷族的始祖就是太昊与少昊。太昊为三皇时代人文始祖,显然不属于古帝时代,继太昊的东夷始祖就是少昊,少昊的时代约为龙山时期,正好是五帝时代,所以,此帝俊当与少昊有关。居于西汉水上游的秦人之所以祠白帝少昊,就是因为少昊为东夷始祖。东夷族除了崇拜鸟,也崇拜太阳,其始祖太昊与少昊就是东夷族崇拜的两位太阳之神,“昊”也为“嗥”或“嗥”,其字形源于东夷族的族徽“”或“”,有学者认为此族徽就是飞鸟驮着太阳运行之意,从而将太阳崇拜与鸟崇拜有机统一起来。[39]这既是“嗥”之本意,也是后来太阳三足神鸟“踆乌”图像的渊源。《淮南子·精神训》云:“日中有踆鸟”,袁珂先生认为此踆鸟之“踆”与帝俊之“俊”有关,[40]但他为何又认为帝俊即帝舜,有时又认为是帝喾或颛顼,令人不解。也许袁珂先生认为《山海经》中的帝俊非指一人。“踆”与“俊”字形相近,在古代应是相通的,所以,日中的“踆鸟”也可为“俊鸟”。而此“俊鸟”之名,应源于帝俊之名号。“日中踆鸟”的图像含义,也就是“嗥”之本义。《大荒南经》又云:“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从神话角度来理解,十日就是帝俊的儿子;抛开神话外衣,其含义就是帝俊生了十个以太阳为图腾的东夷部族。能生十日者,其名号必与“嗥”有关。所以,少昊就是帝俊,也无由附会到其他人身上了。
在《山海经》的作者问题上,笔者同意顾颉刚等学者的观点,可能出自秦人之手。原因除了《西山经》叙述最为清楚明白之外,其中的神灵谱系、图腾崇拜以及宗教祭祀等,也体现出鲜明的秦文化意蕴。秦人既善于调驯鸟兽,而《山海经》几乎每山必述“有鸟也……有兽也……”这正与秦人熟悉山川地理以及鸟兽有关。秦人立畴祭祀的核心对象就是少昊,所以《山海经》中出现次数最多的帝俊,自然应是少昊无疑。当然,按《史记》谱系,秦人为帝颛顼之后,但《大荒东经》又云:“东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国。少昊孺帝颛顼于此,弃其琴瑟。”此“孺”为养育之意,显然颛顼又为少昊之后。[41]这也可能是作为东夷部族的秦人,其族源又与颛顼发生关联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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