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周王朝的历史,从武王克商到幽王失国,不过二百多年,却是我们今天认为的中国早期国家的成熟阶段。古人常艳称“三代”,西周就是“三代”中最为重要的一个时期。孔子曾经赞叹道:“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这一段历史,到底为后世中国留下了哪些可值得回味和珍藏的“遗产”,会让后人反复提及呢?
西周留下的政治“遗产”之一,是通过它有组织的封邦建国活动带来的一系列影响。笼统而言,这一举措,扩大了中原地区对“四方”区域的影响,使中原文化与四方文化融合。
以辽宁喀左地区为例,1970年以来,该地区相继发现了一些商周时期的青铜器窖藏,大部分具有中原商、周传统风格,如1979年在辽宁义县的一处青铜器窖藏遗址中发现的大型商代饕餮纹铜俎,还有同时出土的青铜器一鼎、二甗、一簋组合,风格都与中原地区接近。这种礼器组合的模式,反映出当地的祭祀制度,已受到中原文化的强烈影响。另外,该地出土的有些青铜礼器上,还有商代的族徽铭文,而同一种族徽铭文,甚至在河南、陕西等地也有出土,它们很可能是商代同一贵族家族的不同分支。如果这种推测可以成立,那么,喀左一带的青铜器窖藏的主人,就可能是商人在当地的一支地方势力。但该地同时也出土了一些带有北方草原民族风格的北方式青铜器,而在日用陶器组合上,则具有明显的本土特点。透过这些现象,我们可以看到,中原文化在当地传播过程中,与本土文化有明显融合迹象。
再以北京昌平白浮的西周早期墓葬为例。该墓葬遗址出土的器物中,有西周风格的青铜簋和受周文化影响的陶鬲,而在埋葬习俗上,则有腰坑和殉狗,这种葬俗与琉璃河燕国墓地中殷代遗民的葬俗相同。但同墓出土的青铜短剑、兽首刀及头盔、皮靴等物,则带有明显的北方民族特色。考古学家推测,墓主的身份,大概是臣属于西周的燕国的民族首领之一。虽然他的着装、佩带的兵器,还遵循着本民族的习惯,但使用的青铜礼器和埋葬习俗,却已经纳入了西周燕国的轨道,这表明在当地的上层居民当中,已经接受了中原地区的礼仪制度。中原核心区对四周地区人群的强烈影响,由此可窥见一斑。
西周制度更直接的后果,是通过分封活动,为春秋战国时期的列国区域性政治经济中心的出现奠定了基础。
西周时期,中原文化对周边地区的影响,较商代更为持久和深入。原因是周人灭商后实施了大规模的分封措施,将大批同姓子弟和异姓亲属分封到了四方各地。这些新建诸侯国,如鲁、齐、卫、晋、燕等国,人群构成进一步复杂化,既有周人,又有殷遗民,还有本地土著居民,族群融合速度加快;另外,受封者还从中原地区带来了西周王朝的制度文化,与本地文化相结合,最后形成了若干区域性政治文化中心。
在西周前期,这些诸侯国内的青铜器形制、器物组合模式、铭文字体等,与周王朝保持了高度一致,表明这些地区的制度文化传统,在进一步向中原王朝地区靠拢。但这些地区本身所具有的地域文化色彩,仍有一定程度的保留,由此形成了周代文化面貌的“多样性统一”格局。春秋之后,王权式微,周王朝政治影响力衰落,这些区域性文化因素才得以重新凸显。
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忘了,西周分封是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为前提的,是作为巩固和维护周王对天下统治而实施的方式。因此,尽管周人以与贵族“分享”的方式来统治天下,分封最终为列国的形成奠定基础,但始终存在一个以王朝地区周文化为底色的“大地域”的文化传统。即使是在兼并战争最为激烈动荡的战国时期,人们也清楚知道“天下定于一”这种历史趋向是不可逆转的。中国人总是爱说“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历史上也的确出现过好几段时间并不短的分裂时期,可为什么总是坚信一定还会回到“天下合一”的状态?西周,包括之前的夏和商,在观念上所形成的“大地域统治”的政治传统,应该是不可忽视的文化基因之一。
还有“中国”的观念。何尊铭文上的“宅兹中国”,《洛诰》中提到的“天下之中”,都是周统治者选择建立自己都城的理由。为什么后世地方政治势力总有“逐鹿中原”的冲动?为什么历代政治家们会认为占据中原或是保存中原文化,才是政治合法性的核心内容?以西周为代表的“三代”的选择,不能不说为后世的所谓政治“正统”的观念注入了最初也是最基础的内容。(www.xing528.com)
就连“分封”本身,也始终是后世统治者如何统治国家的一个选项。虽然秦朝统一天下后采取的是“郡县”的统治模式,虽然自西晋“八王之乱”以后,历朝几乎不再采取实质分封宗室为诸侯的方法,但是,给予宗室封邑的形式还是保留了下来。当然皇帝不断加强防范宗室的办法,宗室以封邑为基础觊觎皇位的事例仍然层出不穷。尽管如此,历代政治家和学者在反思皇帝集权弊端的时候,他们还是会想到分封曾有的好处,即地方分权和自治。明末清初思想家顾炎武提出应该创制一种能够“寓封建之意于郡县之中”的新制度,就是希望能够在郡县制所维护的高度统一的中央集权底下,留给地方一定程度的自治空间。
西周的宗法给后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西周宗法,是否已经形成了严格的“大宗一,小宗四”的结构?周天子和诸侯到底行不行宗法?这些问题,后人一直都在争论,但是西周王朝的确充分利用了血缘宗族关系进行统治,不仅保留了大量的宗族和氏族集团,而且还以此作为统治的基础。在西周宗法制度下,父既是宗君又是尊长,君臣之义等于父子血亲。血缘宗族集团与地缘政治相结合,这不能不说是西周政治的一大特点,也成为中国古代政治文化的重要内容。战国时期各国改革的一大举措就是冲决旧有贵族血缘关系的束缚,打击旧贵族,鼓励以军功为基础、建立新的特权阶级,秦国商鞅变法更是析分大家庭为小家庭形式,但血缘宗族的影响始终未绝。后世王朝始终是一个“皇家”的天下,而东汉后期出现的累世公卿、魏晋南北朝的世家大族、隋唐的关陇集团、宋代地方宗族的重新构造……宗法制度催生以“家”为本位的社会伦理体系,“忠”与“孝”的观念,士人为“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所鼓舞,祠堂、家谱、义田,族权、父权与夫权等等这些,无一不是西周宗法制度的“遗产”。
西周另一个被后人津津乐道的“遗产”,就是周公的礼乐。周人改造了来自事神祈福的原始宗教仪式,将之变为规范国家政治和贵族生活方方面面的统治制度。从此“礼”与“法”、“礼”与“治”、“礼”与“教”相结合,通过各种礼的举行,社会秩序和规则得到确立和维护。礼强调各等级的权利和义务以达成社会的稳定秩序,乐的作用则在于协调上下、体现和谐,因此即使是经历了一次次“礼崩乐坏”,礼乐仍然都是历代王朝政治制度的基石。在此基础上,孔子进一步对“周礼”进行改造,为“礼”赋予了“爱人”(“仁”)的内涵,将“仁”作为“礼”的核心和本质,主张“克己复礼归仁”。于是在儒家的思想中,“礼”不仅仅是国家制度规范的总和,还是个人修养、追求道德至上境界的根本途径及方法。我们看到,各个时代具体的礼乐制度虽然在变动着,但是其重视“秩序与和谐”的礼乐精神,至今不泯。至于其所造成的中国古代重“文”、重“名”的传统,繁复、含蓄、迂回、隐晦的表达方式,又在多么大的程度上塑造了传统“中国人”的形象啊!
晋侯对盨(西周晚期,上海博物馆藏)
再诸如“井田”。“井田”的具体细节,至今仍存在大量争论,历代研究者对西周井田的研究可谓汗牛充栋,一些学者致力于多方考证,试图在故纸堆中摹画历史的真相,另一些政治家和思想者则着迷于这项制度所体现的“圣人制度的精微之意”,那就是“田土无私”的“公天下”,“无甚贫甚富之民”的天下平均大同。在他们的心目中,“井田”制已经上升成为一种社会理想,三代“田园牧歌”式美好生活的一个象征性符号。所以我们不必奇怪,为什么每当田土大量兼并、导致王朝国家逐渐失去其租赋和人口时,总会出现“恢复井田”的“书生之论”,这不正是“井田”挥之不去的影响么?
周人继承并发展了殷商的宗教信仰,提出“天命”作为统治合法性的唯一依据。然而在通过各种仪式敬祀上天的同时,周人已经认识到统治者自身德行的重要性。对于前代的批判和反思,促使周人产生对现实的警惕和忧患的意识。我们已经能够看到后世“人文精神”的滥觞,也不难看出儒家的历史渊源之所在。西汉刘歆曾说: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阴阳家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法家者流,盖出于理官;名家者流,盖出于礼官;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官;纵横家流,盖出于行人之官;杂家者流,盖出于议官;农家者流,盖出于社稷之官;小说家之流,盖出于稗官……(《七略》)对于“诸子出于王官”的观点,至今学界仍有争论,但不能否认,西周的王官之学,战国时候的确成为“诸子之学”共同的知识来源。中华传统文化中重要的内容:儒与道,法与儒;中国古代思想家们持续讨论的命题:道与天命,德行,秩序……我们都能够从西周的文化中找到它们的雏形。所谓“书不读三代以下”,由此可以想见,周代的史事、人物、典章制度曾经怎样反复地构成古代士人知识世界的底色。
西周,这个遥远的王朝,到底还给我们留下了多少政治和文化的“遗产”呢?王国维曾说:殷周之际,发生了中国政治与文化的巨大变革。西周时期开始真正形成我们今天所谓“中华传统文化”的许多基因和特点。审慎地清点和反思这些历史“遗产”本身,其实在某种意义上也正是对周人历史文化的继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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